当他亲耳听到那些最具侮辱性的字眼冲向陶琢,将他禁锢在牢笼里时, 严喻发现自己的第一念头是就此消失, 再也不要搅乱陶琢的人生。

他不能接受他最爱的人遭到这样的攻讦。

乌云翻滚, 电闪雷鸣。

严喻什么都没有做,一言不发地离开教学楼。

大雨瓢泼, 把他彻底淋湿, 血液顺着手臂滚进掌心,又滴落地面, 模糊了手机屏幕上陶琢的名字。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被陈娴找到, 也不记得怎么被陈娴带回家。

只看见陈娴拿来药, 挑出还嵌在他手掌掌心的玻璃碎片,给他消毒包扎,然后轻声说:“现在你知道了。”

陈娴没有表情, 眼睛里却流露出赢家的得意:“现在你知道了, 同性恋, 人家是怎么看他的。”

严喻不明白陈娴为什么会有这种得意。若不是陈娴偏执地觉得同性恋是病, 非要去医院缠着闹着让医生给她开药,不慎被薛昊杰发现, 事情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别人怎么看他,那是别人的事。”严喻说。

“是吗,严喻?”陈娴反问,“你确定你不在乎吗?你确定你不在乎从此以后,学校里所有人都用那样的眼光看他,都避之不及,没人想和他在一个宿舍,无论走到哪,身上都要带着同性恋这个狗皮膏药让别人指指点点——你确定吗?”

严喻不想被陈娴这些满是偏见的预设带偏,但紧接着,陈娴从另一个角度击溃了他。

“我太了解你了,严喻,”陈娴看他一眼,“其实你很清楚,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才是那个罪魁祸首,我说的没错吧?”

严喻浑身一震。

“不是他追的你,是你追的他,也不是他把你逼成这样,而是你把他逼到这一步。是你先有意无意地对他示好,给他甜头,让他一点一点地依赖你……”

“是你用尽各种手段,冷暴力也好诱骗也罢,一步一步逼他对你说出喜欢,不是吗?”

“严喻,你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你吗?”陈娴淡淡道,“不是的,只是你正好出现,正好填补了那个空白,正好让他感受到家一样的温暖,让他错把对你的感激之情当作/爱情。”

“如果不是你,是别人,是一个女孩,”陈娴说,“也是一样的。你明白吗?”

严喻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终于被陈娴发现,并且被残忍无情地挖出来,鲜血淋漓撕破在面前。

是的,是这样。

是他从一开始就贪图陶琢身上的温暖,第一次尝到甜头后,就像溺水的人抓着浮木,贪婪又阴暗地不想放手,一点一滴放纵自己内心深处的占有欲染指陶琢。

只要陶琢对别人展露出同样的柔和,他就忍不住对陶琢发脾气,忍不住用各种手段欺负他,甚至把人惹哭,用或有意或无意的引导让陶琢一步一步走进自己圈套。

是他主动靠近陶琢,未经陶琢允许在他手机里装定位,在陶琢最消沉的时候趁虚而入,用这种手段吸引陶琢的注意力。

故意教他游泳,故意与他有身体接触,故意骗他空调坏了想和他睡在一起,故意把他摁在绿沙发上亲下去……

陶琢一无所知,笑意盈盈,还抱着他对他说喜欢,殊不知每一步都是严喻的计划与谋算。

如果不是他呢?严喻忽然想,如果是另一个人,也不遗余力地对陶琢好呢?

陈娴说:“如果是另一个人,陶琢也会感激他,喜欢他,爱上他。你们都太孤独了,都迫不及待想抓住一个人陪伴在自己身边。”

陈娴看出严喻内心动摇,趁热打铁:“是妈妈的错,妈妈没有好好陪着你,才会让你这样,这么想得到一份爱……以后不会了,妈妈会一直陪着你。”

陈娴的声音仿若诱惑般响起:“陶琢是个好孩子。你也不想他以后一辈子都被人指着鼻子骂,是同性恋,是变态。小喻,你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好吗?”

严喻没有回答,震耳欲聋的滚滚雷鸣随之到来。

雷鸣同样在陶琢耳边翻滚,他垂下眼皮,不想看林思含的眼睛。

他们就这样静静坐在会议室长桌两侧,相对不发一言。

林思含吸了一口气,终于打算开口,陶琢却抢先打断道:“不要再问我了。”陶琢轻声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我也不想回答。”

“……我不是要问你那些,”林思含沉默良久说,看着陶琢微垂的眼,“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是严喻?为什么会喜欢严喻?”

陶琢低声说:“因为只有在严喻那儿,我不是那个会被经常忽略的第二选择。因为只有严喻,会永远毫不犹豫地、不计后果地、坚定地选择我。”

林思含听懂了,一瞬间怔在原地,静静地望着陶琢。

片刻后,一滴眼泪滚落脸颊。

林思含的眼泪接二连三流下来,渐渐无法自控,捂着脸坐在陶琢面前失声痛哭。

她想克制自己不在儿子面前表现出这样的一面,可她做不到。窗外狂风暴雨吞噬城市,也淹没了她的哭声。

陶琢叹了口气,摸出纸巾递给林思含,林思含却不搭理,只是自顾自地哭。

陶琢说:“你不要哭了,妈,和你没有关系,是我的问题。”

林思含置若罔闻。

陶琢面无表情地想,好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之后的一切也都可以预料。哭泣,质问,愤怒,歇斯底里,然后是马不停蹄的转学与离开。

这次会把我转到哪里去呢?陶琢想,陶正和已经不在了,去上海?依照林思含之前说的,去一所国际学校,然后大学就出国?这样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严喻。

想必这也是他们所期待的,因为少年人那点彩云琉璃般的感情,很快就会在天遥地远中消失殆尽。

可是林思含开口了,她终于冷静下来,擦干眼泪道:“陶琢。”

她艰难地一笑:“你没有错,小琢。喜欢一个人没有任何错。”

陶琢愣住,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

闷雷一下又一下滚滚砸落,闪电在乌云中不断翻腾。整片天空都黑了,今夜台风将正面袭击南城。

陶琢结束和林思含的谈话,走回五班教室,发现严喻座位空了。

抽屉里的书和试卷全被人拿走,一旁的书袋,地上的书箱,还有走廊上储物柜里的东西,全部一干二净。

陶琢仿佛被雷劈中,当场僵在原地。

他猛地转身,在电闪雷鸣中冲向宿舍。

508里严喻的床铺也空了。衣服浴巾沐浴露,能拿走的全部被拿走。陶琢上前翻遍所有角落,严喻没留下哪怕一件物品。

翻箱倒柜间,不小心碰开了自己的储物柜,陶琢余光扫到,蓦然怔住。

曾经藏在严喻行李箱里的小零食,此时一种种一件件都被挑出,从大到小从高到低分门别类塞回陶琢柜子里。

这个排列方式是陶琢很隐秘的小习惯,只有严喻知道。这说明行李是严喻亲自来收的,严喻决定离开。

陶琢大脑一片空白,咽了下口水,站在那里半晌才有知觉。

他缓缓摸出手机,颤抖着给严喻打电话。

严喻不接,陶琢就执着地挂断,重拨,挂断,重拨。一遍又一遍。

直到陶琢感觉浑身麻木的时候,电话被人接起。

严喻没有说话,传到陶琢耳边的只有严喻的呼吸,仿佛这个人还在身边,可是不是的,陶琢很清楚,严喻不在了,他感受不到严喻身上的温度。

“严喻,”陶琢开口,很轻很轻地问,“你不要我了吗?”

回答陶琢的只有沉默,长久的沉默,久到陶琢以为严喻没听见。

可严喻听见了,叹了口气:“陶琢,别这样。”

“别哪样?”陶琢平静地反问,“别哪样?你说啊,严喻,你说啊。不是说喜欢我吗?不是说想我吗?不是说想亲我抱我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乔原棋恰好无辜路过宿舍,闻言顿时呆在原地,被及时赶到的单宇捂着嘴拽走。单宇离开时顺手带上508大门。

“……陶琢,”严喻永远这么冷静,不咸不淡,仿佛对陶琢没有任何感情,“我想我们都误会了。也许他们说的对,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

“我不要,”陶琢说,“谁说的?谁说的对?你为什么要在乎他们说什么?”

“……陶琢,”严喻低声道,“是我的错。我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

不应该抓住你。严喻不说话。

“陶琢,把我忘了吧。”

良久后严喻的声音传来:“你会遇到更多人。比我更好,比我更优秀。你会有很好……很灿烂的人生。”

严喻说完就挂断电话,不敢继续听,仿佛知道自己只要多听陶琢的声音一秒,只一秒,他就会后悔,就会不顾一切地回到陶琢身边。

头顶传来航站楼广播,温柔的女声正带着歉意向乘客们播报航班延误与取消通知。

一大群拖着行李箱背着背包的旅客都挤在柜台,焦躁地质问航空公司自己乘坐的航班何时能够起飞,取消之后又该如何赔偿。

陈娴就站在他身边,得知自己与严喻的航班没有取消,并且会正常起飞时长舒一口气,对严喻吩咐:“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办托运。”

严喻点头,收起手机,扭头望向身侧。

南城机场航站楼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暴雨轰鸣而至,漆黑的天幕仿佛被人用刀割出一条口子,倾泻出滚滚洪流冲刷整座城市。

雨点像石块一样敲击着头顶的建筑,发出连续不断的沉闷响声。严喻在那响声里感觉到手机在震,在掌心微微颤抖。是陶琢在试图挽留他,哀求般抓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几乎不中断,可严喻不敢接。

陈娴办好托运,拿着机票走回来:“走吧,过安检了。”

她紧紧拽着严喻胳膊,快步朝安检通道的方向走,生怕严喻跑了。严喻不反抗,顺从地排队,递身份证,人脸识别,从背包里拿出各色电子用品。

金属扫描仪划过身体时反复发出滴滴声,工作人员问:“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严喻摸来摸去,最后在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

他静静看着那枚小小的,深铜色的,属于某个家的钥匙,知道自己大概再也不会用到它。

却没有将它丢掉,紧紧地握在手里,匙牙很硬,在严喻掌心划出一道红痕。

严喻跟着陈娴来到登机口休息区坐下,安静地候机。陈娴一次次起身去询问柜台的工作人员,得知飞机没有延误,又放心地坐回来。

严喻知道陈娴在担心什么,多一秒她都担心——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座城市,带着严喻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

多一秒,就多一点计划被改变的可能,陈娴无法忍受这种变故,因为从此以后她要严密掌控严喻的一生。

暴雨像瀑布一样顺着玻璃外窗滚落,水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严喻静静看着,发现什么都看不清。

最让陈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显示屏上开始闪动红色的延误标识,刺痛陈娴的眼睛。陈娴歇斯底里,质问工作人员什么时候可以起飞,争执声引发路人围观。

严喻挪开视线,垂眼望着窗外漆黑的世界。手机还在震动,烫得他没勇气触碰。

忽然,一声惊雷倏地落下,所有人都被吓到了,浑身一震,机场内陷入一瞬诡异的寂静。

就在那一刻,严喻的手机因为震动滑下椅面,落在地上,露出屏幕上的陶琢二字。

严喻鬼使神差,向右划动接通。

那一端,同样是呼啸的风掣雷鸣,抽打树枝与地面,陶琢的呼吸被裹挟其中,很轻,不仔细听甚至会漏掉。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相隔数十公里,听着同一场暴雨。

“严喻。”陶琢的声音终于响起,却十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