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塞日记
沈宝寅叫他这个表情刺得有些喘不过气,不想叫丰霆看轻自己,他深呼吸一口气,双脚像陷入泥潭那样,拔足不动了。
抬起眼睛,他轻声地道:“我已经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提起丰姗,丰霆果然没有再忙着赶他,而是安静下来,等着他讲话。
沈宝寅倚在铁架床的床尾栏杆上,上面有些雕花,硌得他有些疼,但他没有挪动,怕惊扰了丰霆,又让他有机会赶走自己。
“你妈妈,是决心要同我打一场仗了。”沈宝寅的目光流连在丰霆脸上,见了这一面,晚上大概可以睡个安心觉。
丰霆避而不谈:“那是你们之间的事。”
“你知道你妈赢不了我,一旦对簿公堂,申港必将陷入舆论风暴,我会让她为此付出代价。”
“我尊重一切法庭的判决。”
“这么说,你全然不管了?”丰霆不言。
沈宝寅急躁地追问:“你谁都不要,是不是?”
丰霆偏过脸看向窗外,留给他一个冷淡的侧脸,讲:“天该黑了。”
这样明显的送客,沈宝寅再假装听不懂,就是厚脸皮了,他的自尊不允许他继续留下去了。他站了起来,推开丰霆,恨恨地往门外冲去。
打开门的一霎那,没忍住,沈宝寅还是回过了头:“我以前,对你很不好,是不是?我常常因为你妈妈怪你,但你根本从来没做错什么,也没有在我家得到什么好处,反而处处帮我,很多次很多次。明明你没有义务对我好,我却总让你为难。”
丰霆没有回头,高大的身影动都没有动,良久,轻声道:“你现在讲这些有什么意思?”
“丰霆,跟我回去。”沈宝寅的声线发着颤,含着无比的期望,“我保证,至少不会叫你妈妈去坐牢。”
丰霆终于转过了脸看他。
天花板上那盏橘黄色的钨丝灯,铺下一圈夕阳似的光,落在丰霆脸上,有种无悲无喜的淡漠,他只静静地望着沈宝寅,似乎沈宝寅提出的任何诱惑,都不再是他关心的。
他道:“你走吧。”
第63章 灵魂逐寸向着洪水跌堕(7)
沈宝寅咬紧牙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又回到了那个冷冰冰的、会在深夜叫他寂寞流泪的家。
浑浑噩噩度过两天,这天傍晚,他终于的,变得即使有喧闹的电台,也无法再强迫自己去吃那些没滋没味的饭店餐食。
意识到自己似乎伤心得有些影响身体健康了,下班以后,沈宝寅转道,去了轩尼诗道的SEAN酒店找小姨吃晚餐。
黎兰君是在沈振东去世第二天带着儿子抵达香港。
三十年前从大陆来到香港的人口激增,本埠容纳能力不足,干脆关闭所有关口。这条禁令几年前因劳动力缺乏才开始慢慢松解,甚至不管什么办法,只要你能成功抵达香港市区,并且有那么一两个香港的亲人,便默认你可以成为香港市民,可以获得香港居留证,成为真真正正的香港市民,因此不乏大胆之人苦练游泳,只求抵达纸醉金迷的黄金彼岸。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要靠搏命才能来香港,只要能获得单程证,由罗湖口岸乘船便可轻松抵达香港。
单程证非常难以拿到,需要介绍信,流程尤其复杂。
但那只是对普通人来说,对于一些身份不太普通的人,也只是难弄,并不是全然弄不到,至少黎兰君已经成功往返香港许多次。
那日吊唁完沈振东,黎兰君母子两个就留在了香港。
黎兰君的儿子陈巢离开沈家后去找在香港读书的同学聚会,黎兰君无所事事住在酒店,白天做SPA晒日光浴,晚上空闲下来,打电话给沈宝寅耳提面命,让沈宝寅守住家产,绝不能被丰姗再次掠走,并提出若干在沈宝寅看来毫无参考意义的建议。
葬礼已经累得沈宝寅七荤八素,哪里有空听她教导,兼之那次电联彻谈后,心内其实同她已经有所生分,所以更加厌烦接听她的电话。
可是他们的关系怎么样也不至于到断绝情义的地步。
作为一个宽容的后辈,念在许久未见,在黎兰君试图管教他时,沈宝寅耐着性子忍耐了下来,没有反驳,只是写张支票诚恳交到黎兰君手上,婉转地让她哪凉快呆到哪里去:“小姨,我没空陪伴你,你自己在香港逛一逛,放心,你说的事情我都已记在心里,你不用担心。”
黎兰君这才转移注意力,电话频率直线降低。
沈宝寅没有上去黎兰君房间,叫人通知一声,自己则坐在酒店大厅等待黎兰君下楼。
他没想到陈巢跟在黎兰君身后,前几天电话里黎兰君还同他抱怨,男孩子大了心好野,听妈妈讲不了两句话就跑出去找同学聚会,出去了就不再返回,电话打过去每每十分快速讲几句就挂断,真是伤脑筋,还让沈宝寅到时抽空管管这个弟弟。
沈宝寅对她的嘱托感到莫名其妙,做妈的都教子无方,他这个表哥能怎么管?
对喋喋不休的小姨感到厌烦的同时,他的心里也有点怪罪陈巢,本来就在国外念书和母亲见面机会很少,相聚了还要跑到外面胡闹,十足不孝。
葬礼匆匆一面,沈宝寅并没有仔细看过这个表弟。毕竟他们在葬礼前的最后一次见面,还是陈巢七岁的时候,两个小男孩一起去玩赛艇,陈巢比他配速快,他卯足劲儿憋得脸通红也没赶上陈巢的速度,弟弟坐在前面也完全没有团队意识,两个人很符合自然规律的,在河道中央翻了船。
他游泳比较好,在救生员到来之前就抓着陈巢衣服把人拖上了岸。陈巢吃了水,边哭边吐,沈宝寅觉得他真娇气,蹲在一边的草地上很无助地看着他,偶尔摸摸他的脸蛋,说几句普通的安慰话语。
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娇气的弟弟长到了一百九十公分,还有一身在加州晒出的黑皮肤和健壮肌肉,整个人只有牙齿发白,身材矫健又挺拔。
沈宝寅甚至要抬头看他,哑口无言半天,感叹说:“你要是再掉到水里,我可再也无法把你捞起来了。”
陈巢不知为何似乎不太喜欢他,也或许是青春期少男的通病,十足的具有攻击性和自我,桀骜地说:“我听不懂广东话,你说普通话吧。”
沈宝寅感到尴尬,他国语好烂的,于是又英文讲一遍,幸好陈巢英文不错,听完很酷地说:“如果你现在落水,两个你我都捞得起来。”
黎兰君在一边笑:“你弟弟在学校是游泳队队长,小时候的糗事再也不要提了,不然他要生气呢!”
沈宝寅不知道怎么做合格兄长,只好努力去回忆丰霆比较严肃的那一面,然后依葫芦画瓢地,严肃地拍拍陈巢宽阔厚实肩膀,说:“是吗?很优秀啊,你好不容易来次香港,要玩得尽兴,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
陈巢觉得这个既瘦且文弱但长得极漂亮的青年露出故作老成模样好奇怪,居高临下好奇地打量沈宝寅两秒钟,敷衍地应一声:“嗯。”
沈宝寅似乎说完也觉得有些窘迫,不自然地笑了下,转头看向黎兰君:“小姨,在这里住的还习惯?”
黎兰君笑眯眯:“自己家酒店有什么住不惯,不过我还是喜欢住家里,你什么时候把白加道的房子装潢好呀,那么早上我可以爬山登高,这里是好,购物方便,可是闹市太吵了呀。你要是没空,小姨有空的呀,我替你去盯,总住在外面算哪能回事。”
这是要登堂入室了。
沈宝寅在心里高度警戒,他小姨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生活一旦太平静,就一定要想方设法闹腾点动静出来。他虽然珍惜这个唯一的亲人,并且甘心赡养她,但不代表愿意与之长期相处。
“脏活累活你揽过去做什么?”沈宝寅一摆手直接否决了黎兰君的提议,“小姨,你来我这里只要好好享受生活。好了,我们去吃饭,上了一天班,我好饿。”
陈巢在一旁露出不满的眼神,因为沈宝寅神色中的不耐烦。
其实他也不喜欢他妈妈的市侩,开口闭口便是打听对方家财,在面对后辈时不太庄重以及热络讨好的态度也令他十分丢脸。
正是因为看不惯,可又无法阻止,他才会一参加完葬礼就跑到同学家中去,总归是人家亲姨甥的事情,他管不了,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可无论他如何看不惯他母亲的做法,沈宝寅不能瞧不起他妈。
他在这边愤愤不平,谁知他妈妈全不在意,反而露出心疼表情,立马说:“好好好,你这么大个人啦,都是董事长,怎么还不知道照顾自己,午饭没有吃哇?”
沈宝寅神色缓和,在黎兰君的关心下难得露出属于孩子的不好意思表情,轻声说:“太热啦,吃不下。”
陈巢在一边不发一言,观察沈宝寅言行举止,突然知道沈宝寅身上的违和感从何而来。沈宝寅到此为止表现得一直谦逊温和,但他从沈宝寅眉宇间闪现的厌恶看出来,沈宝寅其实并不喜欢被他妈妈干涉和管教。
不喜欢,却还要忍受,还要装作亲热。
他忍不住想起离开上海时他妈妈对他的告诫。
“你大姨死得早,阿寅不跟我亲跟谁亲?他从小亲爹不疼后娘不爱,就是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我提前警告你,你表哥可怜啊,不管你表哥脾气多么古怪,你都要对他和气,装你总装得来吧!你以为我愿意去香港?你那个该死的姨父害死你大姨,我见都不想见他,地方也小,呆久了出气也出不赢。但是你表哥在那里呀,你老爸欠那么多债,要不是你妈我哄着你表哥,他能每个月都按时按点寄钱到咱们家?你现在还能有事没事飞去加拿大参加冬泳俱乐部?”
心底里,陈巢突然原谅了沈宝寅对他妈妈的轻视和不耐烦,因为他觉得沈宝寅也很可怜,只能从很少的地方去找爱和温暖,即使这份爱并不纯粹,需要支票兑付,但对方是唯一的亲人,因此沈宝寅捏着鼻子也要靠近。
一个命运多舛、孤独寂寞、美丽单薄的有钱人。
沈宝寅一定是被爱过就再离不开对方的人,但可能他自己并不清楚这件事,还高高在上的,以为自己是主宰局面的那个。
用完晚餐,黎兰君提出要夜游香江,沈宝寅更想回去好好睡一觉,不过黎兰君看起来很想玩的样子,沈宝寅勉为其难还是答应。他的游艇终年停在维港码头,出海倒是方便。
游艇面积不大,可对于三个人来说已经非常宽敞。陈巢在酒柜面前专心调酒,黎兰君在伦敦生活过三年,遇见英籍船长喜滋滋和人谈起伦敦人土风情,沈宝寅得以独处。
今夜的维港风平浪静,两岸灯光璀璨,温度也很宜人,沈宝寅独自坐在船头,耳边只有水浪翻腾声音,望住开阔风景,心情比白天宁静很多。
一安静下来,他就忍不住想起油麻地别墅里丰霆那副心如死灰的失望面目。心中蓦然一揪心的疼,他终于有空开始伤心。
股份是不可能还回去,丰霆想都不要想,最多明天就打电话让人找到丰朝宗,至少把遗体交还给丰家。
唉,然后晾上两天,等到丰霆消气再去哄一次,有什么办法,谁叫他没有丰霆心狠,说走就走,头也不回。
这两天是决然没有空了,丰姗要和他打官司,他还得和律师商量怎么应对。
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翻起怒火,他就知道这个女人对他爸爸没几分感情,否则怎会闹到法庭上,他爸妈辛辛苦苦建立公司,官司一打,向银行批款一定批不到,有几个项目就会停摆,到时候股价又要往下跌,跌跌跌,跌破底盘又要面临股东会的质疑,想想就头痛!
第64章 灵魂逐寸向着洪水跌堕(8)
沉思片刻,沈宝寅不经意一抬头,突然发现陈巢不知何时从船舱内走出来,正不远不近地站在离他两三米的地方。很俊朗健硕的一个少年,背靠着船舷,两只手肘向后搭在船舷边沿,左右手上各端着一个酒杯,就那么门神似的伫立在暗处,默默打量着他。
沈宝寅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讲什么,兴许陈巢是在看风景,于是转回了头,继续想自己的事。过了半晌,他又转头,发现陈巢还是在盯着他看。
沈宝寅心里终于感到有些不适,心里想:这小子该不会是还看不惯我,正琢磨什么坏主意呢?
他干脆也盯着陈巢看,陈巢不闪不避,俊朗的黑脸蛋上反而还露出了一个笑容,似乎为终于被他注意到了而感到松了口气。
看到他这个孩子似的笑容,沈宝寅心中蓦然叹口气。心底暗笑自己的风声鹤唳,他朝陈巢微笑了一下,招招手,说英文:“过来坐。”
陈巢马上走了过来,很高兴地在他身边落座,送礼物似的递给他一杯蓝色马提尼。
沈宝寅接过酒杯,挑了挑眉:“你调的酒?”
陈巢期盼地点点头:“快尝尝!”
沈宝寅抿了口酒,杯口太阔,有几滴酒液不小心沾到了嘴唇上,他下意识伸出嫣红的舌尖舔了舔上唇,咽下酒转头时发现陈巢正若有所思盯住他脸看。
沈宝寅不闪不避,十分松弛地,弯着漂亮的眉眼道:“做什么?”
陈巢说:“哥,你很漂亮。”
沈宝寅不由得有些惊讶,他忍不住直视了陈巢,正好对上陈巢一双清澈的目光。
确认了陈巢并不是在消遣他,沈宝寅笑了笑,摸摸自己长达耳垂的半扎黑发,说:“阿弟,你的英文不该比我差,形容男人不可以用漂亮。”
陈巢解释:“不,哥,你是男人的那种漂亮。”沈宝寅哑然。
陈巢是个坦诚的人,沈宝寅其实很欣赏男人的这种品质,因为和他打交道的个个是人精,拥有这种朴实品质的人不多。
不过沈宝寅并不喜欢别人对他外貌的赞许,因为这会掩盖他的其他优点,他宁愿陈巢夸他力大无穷,即使这是句假话,那也比听人夸他漂亮来得好。
沈宝寅没作回应,而是转移话题:“你觉得香港好不好?”
陈巢歪头想了想,说:“来之前,我不喜欢,来了以后,觉得还不错。”
沈宝寅说:“人人都会爱上香港。”
他在八岁至十六岁期间厌恶香港,十六岁至二十岁想念香港,二十岁至今,莫名其妙爱上香港,其中曲折,自己也不明不白。
陈巢说:“哥,你不高兴。”
“有那么明显?”
“超级。”
沈宝寅叹口气说:“阿弟,你读几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