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盈灯
那年,他意识到他们仍处于魇境中,而且极有可能是一个高危魇境的时候,李初晴乘坐的轿子已经上山好一会儿了。
在陆基闪躲的目光中,他鼓动全身的灵力,向山顶疯了似地跑去。
他将身体刺激到极限,眼角和鼻子里都渗出了血,路上有不少村民化成怪物的模样想把他拦下,却都在他的刀下化作亡魂。
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手脚并用地爬,手上的肉被粗糙山石划烂,脸上流下的血顺着山路滴滴答答汇成蜿蜒的线。
他是个从来不信神,只信自己的人,但是在那个被绝望充斥的瞬间,他甚至开始祈求这暗无天日的魇境中能够降下一场雨。
但他的祈祷无人应答——
那场他无比期望的大雨并没有落下,他也没能在祭祀开始前赶到山顶拯救她。
在看见冲天的火光从山顶山燃起的时候,他麻木地攥着陡峭的岩壁,大脑一片空白。
就好像一部分自己在那一刻就一并被丢进烈焰中灼烧殆尽了。
从那以后,怀着汹涌的恨意,他踏上了猎魂者的路。
“我必须承认,齐沅,我想过千万种和你们决战的方式,却从来不曾料到,你能把她毫发无伤地带到这里来,甚至……还帮助她恢复了记忆。”
蒋黎没有再试图转向身后的少女,而是看向前方面容漂亮的,纤瘦的青年。
即使在他的百般阻挠下,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青年却仍然在一片混沌的魇境中找到了他最大的弱点。
所以,他已经输了。
因此从现在起,一切的战斗或挣扎都不再有必要。
“我以为这正是你想要的。”
齐沅站在所有净魂师的最前方,面色沉静,脊背挺直,丝毫没有因为蒋黎散发出的灵力威压而受到影响,“不是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蒋黎声音干涩,他下意识侧身朝向李初晴,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高大的身躯仍显得僵硬,“我……我不敢想。”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阿晴。”
“所以你宁愿我把这一切忘掉?忘记我自己,忘记你,忘记我们相处的那么多日日夜夜,忘记我们共同破解的每个魇?”
“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些什么,蒋黎。”李初晴缓缓走向他,乌黑的头发被雨打湿,迈出的每一步都格外坚定。
她走到蒋黎身边,伸长胳膊扭过他的肩膀,让他不得不与自己面对面。
“不要……”
蒋黎怔怔看着李初晴因为激动地微微泛红的脸,出现明显的无措,下意识伸手想捂住象征着猎魂者的,完全变成红色的左眼,却被李初晴纤细的手轻易扣住了。
“你躲什么,不就是个红眼睛吗?躲了我这么多年,还没躲够吗?”李初晴的身子在高大健壮的蒋黎衬托下显色格外娇小,说出的话却一点也没顾忌他的脸面,脸上的表情甚至带了点习惯性的娇蛮。
原来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是这样的。
齐沅看着李初晴逐渐变得透明的小腿,没有说话。
可以看得出来,她很爱蒋黎,蒋黎也很爱她。
只是有时候阴差阳错,失去的就再也回不来。
“你骗不过我的,蒋黎。”李初晴毫不在意地看着他的脸,仿佛那颗眼珠只是平常的颜色,贴着他的脸颊呢喃道:“我知道,你其实也是想有人能成功破解你的魇,让我这个小小的灵魂从中解放,获得引渡的吧。”
“现在这不就是个完美的时机吗?我甚至还恢复了记忆,有机会作为真正的阿晴和你亲口说再见。”李初晴说着,向齐沅感激地笑了一下。
“开心点,蒋黎,不要舍不得我。我相信,只要我们好好道别,就总会再相见的。”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蒋黎沉默良久,手臂缓缓垂下来,紧绷的身子在她的话语中逐渐放松。
“——齐沅。在我的魇境消失后,我会一并解除我对收割的所有灵魂的控制。”蒋黎看向齐沅的双眼,正色道:“这是我最后唯一能为你做的。但记住,这不是什么所谓的赎罪——这仅仅是出于我个人对你的欣赏。”
“我的魇维持不了太久了,很快你们就能回到现实去。是你们赢了,但……我并不后悔。”
蒋黎好像在一瞬间沧老很多,他留恋地看向身边逐渐变得透明的少女,她沉默不语,只是眨着乌黑的眼睛冲他微笑,而后亲昵地挽住他的手。
一如他们共同破魇的那些年。
“说来可笑……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多希望你们是我的同届。”蒋黎看向天空喃喃,伸出机械臂接住几滴落下的雨水。
机械臂没有神经,没有感受器,他却感觉有股酸涩的凉意顺着手臂延伸到了心脏。
直到成为猎魂者后,他仍一直在想。
如果当时他能早点发现柏水村的异状,如果他能跑得再快一点,如果当时也有他们这样强大的净魂师在。
他是不是就能救下她?
但是永远没有那么多如果。
就像当年那场,在似乎要燃尽一切的火光消失后,在他抖着血肉模糊的胳膊,一瘸一拐爬上山顶时才姗姗来迟的雨。
那场迟来的雨淋湿她了无生机的身体,浇灭的却是他的灵魂。
第171章 战争
灵魂在魇境中的消散总是先于肉/体。
净魂师们站在山崖边,静静目送李初晴的灵魂逐渐向着天空彼端消散。
“她最后是笑着离开的。”冉瑭吸了吸鼻子,哽咽道:“虽然不是个完美结局,但是看到她是笑着离开的,我竟然觉得有点欣慰。”
“谁不是呢。”上官狄叹了口气,看向站在悬崖边缘的蒋黎:“但是那家伙的罪孽依旧深重,盯紧点,回到现实后,别让他找到机会逃走,或是更加干脆的,自杀。”
“他曾经的遭遇值得同情,但他必须为自己所做的那些罪大恶极的事情付出代价。”宋以辞赞同道:“不能让他逃脱应有的制裁。”
齐沅的视线也落在那肩宽背阔的英俊男人身上,魇境中的一草一木都在坍塌,他的背影看上去却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味道。
他当然不能溜走,齐沅想。
虽然这个魇境成功被破解,但自己仍然有很多问题想问他。
猎魂者为什么要侍奉“那位大人”,也就是灾厄之主?
他们的复活计划什么时候执行?
那些被掠走的灵魂在什么地方?
还有,在蒋黎之前,他从自姚金希的魇境中窥见的那段,谢临将意识模糊的他抱在怀里的场景……他总觉得与灾厄之主脱不了干系。
如此的问题一环扣一环,齐沅隐约觉得就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似乎每往前走一步就越接近真相,却始终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所束缚,不能踏出向前的那一步。
遗憾的是,目前来看,蒋黎似乎没有打算把这一切轻易告诉他,主动提出释放被掠夺的灵魂好像就是他身为披着净魂师皮的猎魂者最后的仁慈。
但没关系,等他被总部关押,再去打着探察的名义问个明白也不迟。
“齐沅……”魇境的崩裂还在持续,天空出现不少裂痕,蒋黎却忽然扭头,朝齐沅看过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果然还是得说,谢——”
蒋黎没能说完那句感谢。
他先是愣怔了一秒,嘴唇微张,保持着“谢”的嘴形,垂眸朝自己的胸口看过去,然后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里,一只枯瘦的紫色手掌从后方穿透了他的左胸,带出了他还在跳动的心脏,黏腻的,滚烫的血从他胸口喷溅到地上。
而他的后方就是空无一物的悬崖,并没有任何人。
“魇境被打碎了不丢人,我本来不至于亲手杀死你。”
低哑阴沉的声音传来,那紫红色的手掌玩味地捏了捏手里那颗红粉相见的肉团,像是在捏一块豆腐。
“但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地说要放走那些灵魂呢,嗯?”
那干枯的手掌猛地握紧,蒋黎脸上闪过最后一丝绝望的神情,眼睁睁看着自己仍在跳动的心脏被捏得鼓胀成一颗小圆球,然后啪的一声,彻底炸开。
“知错了吧?”
血肉飞溅中,蒋黎没来得及再说一个字。
他沾满鲜血的嘴唇快速扇动了几下,眼神黯淡下去,高大的身躯以一个僵硬的姿势仰倒,坠下悬崖。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所有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般瞪着眼睛愣在原地,唯有齐沅和谢临反应过来,不约而同扬手放出一冰一火两道临时附魔而成的灵力波,朝那只捏爆了蒋黎的心脏,却并没有沾上一滴血的紫色手臂强袭而去。
“啊,我们又见面了。”
那截手臂阴沉的语调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它捻起食指和大拇指打了个响指,两道攻击竟然在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临,齐沅……再次看到你们,我很高兴。”
它毫无感情地感叹起来,伸出五根枯瘦如树枝的手指朝他们的方向绅士般行了个礼。
“别激动,你们马上就会和我……正、式、见、面的。”
那只紫手消失的瞬间,蒋黎的魇境彻底崩裂。海浪般的浅灰色雾气涌来,脚下腾空,一阵天旋地转中,齐沅只来得及握住谢临伸来的手,眼前由黑转白再转彩之后,双腿终于接触到坚实的地面,于是他略微放下心来,小心翼翼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的红色,红色的雨帘,红色的等候标志,红色的公告牌。
——是柏珩山车站。
“我们这是回到现实了吗?”齐沅下意识拉了拉身边人风衣的袖子。
“是的,亲爱的小齐沅。”
一个苍老到下一秒就有可能寿终正寝的声音回答他。
好突然,好恐怖的变声期。
齐沅被吓了一跳,连忙抬头看向谢临的侧脸,却发现那人并没有张嘴,甚至脸色有点臭。
在他身边半米左右的一张红色长椅上,身穿道袍,须发皆白的老头装模作样举着一份报纸,贼兮兮看向他。
左手甚至还端着一杯茶。
“罗老!”齐沅有些意外,“为什么您在这里?”
“呵呵,老夫夜观星象,算出今天是你们出现的日子,便提前来这里等了。”罗兰耷拉的眼皮下一双略微浑浊的眼睛闪着精光,“再不出来,老夫都要亲自去那里头找人了。”
“再不出来?可是我们这次破魇的时间没有很长吧?”齐沅有些疑惑,就算魇境内外时间流速不同,这次的破魇最多也只花了一个月不到,和他的危险等级相比,算不上长。
“说起来,其他人呢?”齐沅朝四周看了看、偌大的车站除了他们三人外空空荡荡,夕阳的暖光肆意占据整个空间,而此前一次参与破魇的伙伴们全部不知所踪。
“他们比你们先出来十几天,早就不在这儿了。”罗兰淡淡道。
“什么?”
“在魇境开始崩解后,杀死蒋黎的那个人,应该通过某种方法锁定了你们,将你们滞留在魇境和现世的夹缝中。”
“难道是因为我和谢临都在最后用灵力攻击了他?”齐沅喃喃道,“但我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好像几分钟前才正常地离开蒋黎的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