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盈灯
他咳得太辛苦,肩膀耸动得厉害,宽松的水手服被崩得很紧,脊背弯成一张被拉满的弓,清瘦的蝴蝶骨在其上突兀可见,饶是曾安这种钢铁硬汉看了也有些于心不忍,说话的语调也放轻柔了些。
“身体这么差下次就别报名这种活动了。水手也不是谁都能当好的。”
老船长却出言制止了他,依旧是面目慈祥语气宽厚的模样:“也别这么说,小齐今天上半天的工作没有出过差错,是个合格的水手。每个孩子都有追逐梦想的权利,曾安,你言重了。”
曾安看着孔国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您说的是。那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说正事吧。那就小陆,从你先开始说说自己午宴后都做了哪些工作。”
陆准最后看了一眼齐沅,点了点头终于开口:“血字的事情一出来,大家都很害怕……”他记得齐沅和孔国明在船长室的交谈,尽力想让自己表现出几分恐惧,不引起老船长的注意,不过演技算不上好,看起来有几分呆板,倒也无伤大雅,也算是把自己午宴后的行动大致说清。
霍光对船长的一切依旧是无知无觉的样子,不过他本来就社恐,瑟缩着依旧是没敢看两位船长一眼就完成了断断续续的陈述。
“目前都没什么问题,小齐,到你了。可以说话了吗?”曾安朝仍在轻轻咳喘的齐沅问道。
“咳咳,可以……”齐沅身上因为溺水带来的不适感还没完全消去,他咳嗽的情况稍微好些后又开始感到冷,声音都是颤抖的,甚至无法思考为什么这次循环是以妮可的死被发现后的船员会议为开局,眼神仍然有些涣散。
“我……”他努力平复喘息,哑着嗓子轻声开口,却在下一秒呼吸一滞。
桌子下方,他垂在腿上微微颤抖的左手被身侧的人轻轻握住了。
那是一双微热的手,比自己的手大一些,筋骨修长,肤色白皙,掌心的薄茧蹭在他手背上,传来痒痒的触感。
第48章 粉红海(19)
齐沅有些诧异地抬眼,因为咳嗽,他的眼眶里沾了不少水气,此时视线都是潮湿而朦胧的一片,只看到左边的人高挺笔直的鼻梁线条和金灿灿的睫毛。
谢临没有朝齐沅看,仿佛握住他手的人并不是他一样,只是淡漠地盯着桌面,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他修长的手轻轻覆盖在齐沅手上,没怎么使力,只是动了动手指,像是默不作声的安抚。紧接着齐沅感到有股暖流自左手汇入身体,顷刻间击散了他身上的大片不适,让他那因为溺水反应而止不住颤抖痉挛的身体安定下来。
“对不起,因为中午血字的事情……我做了噩梦,刚才失态了非常抱歉。”稳定了心神,齐沅终于也能够顺畅开口,为自己在开会时如此之差的状态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因为上次循环的溺水,他一双含着水雾的桃花眼看上去格外脆弱,声音听起来也气少无力。曾安看他那副虚弱的样子,也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做了一些记录,他身旁的孔国明则出言温柔和蔼地安慰了他几句。
轮到谢临说话的时候,他依旧只是轻描淡写就把自己午宴以来的行动一笔带过,始终冷冷淡淡的。
曾安恶狠狠盯了谢临好一会儿,也拿这种油盐不进,天生反骨的人没办法,孔国明也没有什么表态,于是络腮胡大副拿着平板,开始做会议的陈述总结,不过场上的大家都各怀心事,显然并没有什么人在听。
谢临和齐沅坐得近,两个人在桌子下暗戳戳的小动作自然没有被任何人看到。几分钟过去,他不再向齐沅传输灵力,但在桌下抓着齐沅的手并没有放开。他的手指轻轻搭在后者手背上,偶尔指尖还会轻轻在他掌侧点一下,像是忘记收手一般,而齐沅一时半会也没想起来去挣脱。
虽然谢临人看上去高冷,他的灵力却始终是温暖的。就像冬日里在白雪皑皑的冰原上灼烧的烈焰,那份在寒冷外壳包裹下的温度格外炽烈,齐沅却并不觉得它滚烫,反而感到强烈的暖意。
灵力是一个人的精神本源。齐沅想起罗兰会长曾经和他说过的话,于是他轻阖双眼,等待眼中的雾气散开以后再次看向谢临的侧脸。
小说里的谢临是个心里只有任务的破魇机器,是从没正眼看过原主的渣攻,是个冷漠如同终日不化的坚冰的人。
可事实上真的是这样吗?
齐沅所看到的谢临,是个在魇境里三番五次对自己施以援手,也报以信任的人。
这么想着的时候,谢临轻轻收回了盖在他手上的手。
方才手背上传来的温度还历历在目,他盯着谢临的眼角眉梢,那人正好也偏过头来垂眸看了一眼他。
在这样的距离,齐沅头一次观察起谢临双眼的轮廓。那双眼睛平时压在总是皱起的高挺眉骨下面,配合微扬的眼尾,显得狭长而凌厉,看起来很不好惹。而如今垂着眼睛没什么情绪的时候,会发现他眼睛自然的弧度是柔和的,甚至有点秀气。
齐沅对这个发现感到一丝诧异和一点说不上来的异样。随着和谢临共同破魇的时间变长,自己对他的印象从最初的“冷漠渣攻”转而成了现在的“可以信赖的人”。
原文中,原主和他在一起破魇时经历的痛苦他并没有感触,因此现在他似乎都快要忘记当初自己想要远离谢临的初衷,反而已经逐渐习惯了他的身影伴随左右。
这究竟是好是坏呢?
齐沅自己也不知道,他只隐约感觉现在自己和谢临之间在维持一种很微妙的平衡。自己为了修补灵魄而不愿意采用破坏的方式去破魇,而谢临出于不知什么原因也愿意去让自己尝试,两个人在魇境里也算是配合默契,很多时候彼此竟然能心意相通。
说实话,齐沅不讨厌这种感觉,甚至觉得这段在一起的时光让自己感到愉快——但他并不清楚这样安稳的破魇还能持续多久,碎片化涌现的记忆和即视感也在影响着他的情绪。
谢临是绝对强大的,对于自己这样一个弱小又三脚猫的新手净魂师来说理应是可望不可及的,如今在平衡之下他习惯了谢临的陪伴,但以后,这样的平衡是否会被打破,却是他无法分析得出结果的未知数。
正如瞭望塔半空中温柔的怀抱和紫色海水中有力的臂膀,谢临的存在就像一颗会让他心跳加速的定心丸,对他和他的身份立场而言,都是极其矛盾的存在。
“走不走?”最后还是谢临出声打断了齐沅的沉思,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难得愣神如此之久的黑发青年,认真考虑了一下是不是上个循环里自己赶往海底的速度不够快,让他的脑袋真的进水了。
“嗯……”齐沅看着从会议椅上起身的谢临,他眼睛柔软的弧度重新被隐藏在深邃的眼窝中,于是他也敛了心神把思绪重新放回眼下的魇境。
“会议也结束了,其他船员也都走了,我们还是别呆在这里太久惹人注意了吧。”陆准也凑上来看着齐沅略有一丝苍白的脸,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起来,你们上个循环在底下搞什么名堂?我和宋以辞被爆炸声吓了一跳不说,孔国明都被吓着了,还挺好笑的。”
“说正事,陆准。”宋以辞的声音从陆准的手环中传出,“齐沅,关于我们这次循环来到的这个时间点,你有没有头绪?”
齐沅摇了摇头,意识到宋以辞人在自己房间里看不见他的动作,转而张口复述了一遍:“我还不知道原因。我们先找个地方交换一下情报吧。”
齐沅三人走到船员休息室,宋以辞以视频通话的方式加入了这次讨论。
“我们长话短说。在你被关押在水牢后,我确实收到了孔国明的联络,他让我利用摄影助理的身份,帮忙处理记者赵梓桐和服务员韩灵儿,这是他原计划里紧接着陶磊的下两个目标。”
宋以辞的声音通过手环传来。
“但是事情发生了变化,他并没有来得及处理她们。”他的声音顿了一下,“王东从客房里跑出来了。”
“王东?”齐沅一愣,那是被放在船长室小桌上的一排小人里的最后一个,是孔国明最后的目标,也应当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亲手制裁的一个人。
“对,他偷偷摸摸地跑出去,到甲板侧面试图一个人把救生艇拆下来。”陆准接话了,“他的动静自然是惊动了孔国明,他来到甲板劝王东回房间,我躲在一旁观察。”
“王东已经情绪崩溃了,他大吼着说要离开这艘被诅咒的船,说这一切都是阴谋,说他回来了,会制裁所有人,显得异常的恐惧。”陆准思索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是船长对他还挺耐心的,和他说自己跑去海上更危险,呆在房间里绝对没事。”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王东也有些犹豫了的时候,船底传来爆炸声——就你们搞出来的动静吧?船舱好像进了水,孔国明都愣住了,然后王东就闹得更厉害了,死活要做坐救生艇下船,孔国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把他搞晕了。”
“等一下。”齐沅轻咳两声,有些疑惑,“船舱爆炸之后,魇境没有立刻重置?”
难怪当时被拖入水底之后,他预想中循环发生的时间延后了。
在他的推论里,魇境的重置是和船舱爆炸有关的。在之前的三次循环中,他下意识以为每次循环开始的契机是船体发生爆炸,但现在陆准的一席话却让他对自己的结论感到有些犹豫。
“没有。我也以为会被重置,但是没有。孔国明把王东带到了客房,那会儿水已经快把负一层淹了,二副用广播对大家说不要惊慌,所有人往甲板转移,但是孔国明带着王东进了他原本的304号室。”屏幕里的宋以辞推了一下眼镜,“我和陆准来到三楼附近等待里面的动静,大概有五分钟左右,房间里出现很大动静,听起来像是两个人打起来了。”
“五分钟过后,房间里的动静逐渐平息了,但我们就是在这会儿感觉到那种特别强烈的邪气开始萦绕在船舱。”陆准说道,“我们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眼前就逐渐发黑,有种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的感觉。”
“在失去意识进入这次循环前……”宋以辞的声音莫名有点低沉,“我们看到王东浑身是血走出了房门。”
第49章 粉红海(20)
“王东走出了房门?”
齐沅重复了一遍宋以辞的话,语气有些诧异。
“没错。他身上有好几处刀口,但都不致命。”宋以辞补充道。
“孔国明呢?”
“没看到人。”陆准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说道:“最开始孔国明把王东带进去之后就把门锁上了,后来屋里传出很大的动静,应该是在搏斗之类的。最后在我们被黑雾环绕,进入这次循环前,只有王东从304号房走出来。他脸上也沾了不少血,看不清表情,但是脚步很匆忙。”
“王东是那排小人的最后一个。”齐沅回忆起船长室那排小人的顺序。
他当时能够观察小人的时间有限,小人各自脑袋后面的名字又不在同一个位置,想要不靠任何工具看清所有名字并记住顺序并不容易,但王东恰恰排在最后一个,想忘记都难。
“孔国明应该是无论如何都要自己亲手杀死王东。”齐沅说道,“在王东最开始要求乘救生艇离开船时,他的好言相劝也是为了让他能安稳回房间待着,等待孔国明处理完其余的人后,对他进行最后的审判。”
“但很突然的,在劝说王东回房的过程中,谢临的攻击在船体内引起了爆炸,这应当是孔国明始料未及的。”宋以辞说话的画面在虚拟屏上波动闪烁了一下,“突然的爆炸虽然打乱了他的步调,却仍然没有打消他制裁王东的决心。”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之前对王东态度那么和蔼,爆炸之后又雷厉风行把他迷晕了。”陆准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等于说就算船沉了,也不能放过最后亲自杀死王东的机会呗。”
“但他似乎并没有成功。”
齐沅回想起最初整理王东房间时发现的种种线索,当初看到的时候他并没有细想,如今回想起来,竟是和魇境中的核心事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王东的冒险日记里提到过他为了更好地在野外生存,接受过药物训练和抗毒训练。”他手指抵在唇下思索着,“孔国明应该是用了医务室的麻醉药把王东迷晕,但还没来得及下手,他就提早苏醒,因此导致了两人的搏斗。”
宋以辞点点头,沉吟道:“根据最后是王东出门这一点来看……”
“嗯,那场搏斗应该是以王东胜出结束了。”
孔国明虽然也身强体壮,肌肉虬结,但是毕竟早已年过半百,上了年纪,力量,体力和反应力肯定比不上正值壮年,还是知名探险家的王东。两个人正面硬碰硬的话,他会落败也不奇怪。
“这么说,孔国明竟然被王东反杀了?!”陆准喃喃道,“王东走出房门的时候,我隐约还看见地板上蔓延出大片反光的血迹。”
“很大概率是。”齐沅垂眸,下一秒忽然又冲陆准掀起眼皮,目光极亮:“你们刚才说,王东走出来的时候,正好是开始循环的时候?”
“准确的说,在304号房的动静消失前,黑雾就开始弥漫,我的视线也逐渐模糊了。”宋以辞温声回应:“所以严格来说,王东走出来之前,循环已经在启动。”
“原来如此。”齐沅颔首,说出这四个字后就不再说话,于是其余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会导致魇境重置的契机,现在清楚了。”齐沅轻浅的声音飘荡在小小的休息室,“不是炸弹爆炸或因为爆炸引发的沉船。”
回想起第一次循环,炸弹爆炸船舱进水时,循环并没有直接开始,而是一直持续到齐沅和谢临被卷入奔涌的水流,孔国明当时也正从一层宴会厅前往负一层查看情况而遭遇水流时才开始。
第二次循环激发的契机,是由于在杨柳房间里的炸弹爆炸,躲在柜子里的孔国明在极近的距离和齐沅,陆准一起被炸弹的火光吞没时,循环立刻发生。
第三次循环的节点,当谢临打破了船底,大量海水涌入船舱时,循环也没有开启,而是直到等到了孔国明和王东展开殊死搏斗,王东以过人的身体素质用孔国明准备的凶器小刀把他反杀时。
“诱发每一次新一轮循环的,是孔国明的死。”
“孔国明的死?可他不是魇主吗?”陆准当即眉头一皱,这种情景类魇境中目的性最强的人自然是魇主,这是想都不用想就会成立的事。
“银月号的报道里提到,当时在船上的人全部遇难或失踪,无人生还,船长被推测为和船一起殉葬大海。”齐沅没有回答陆准的问题,而是另起话题:“从我们经历的几次循环来看,无论剧情如何变化,沉船都是必然结局,这和报道里也是能够对应的。”
“你的意思是……”宋以辞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微微闪烁。
“孔国明早就已经死了。”齐沅轻轻说。
“已死之人灵魄溃散,只剩灵魂,不会被邪气侵染发展出魇境。”沉默许久的谢临在这一刻出声,笃定的总结无疑让陆准和宋以辞都是一愣。
“我原本以为,孔国明是想要掩饰自己的魇主身份,才刻意收敛了周身的邪气。”宋以辞若有所思般缓缓说道:“原来他根本就不曾掩饰。”
“那真正的魇主到底是谁?”陆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显得有些烦躁。
“在推定真魇主之前,我必须先告诉你们海底的事情。”齐沅想到那个海水之中猛然闪现的怪东西,莫名又开始觉得昏沉,他揉了揉眉心缓了一会儿才开口。
“邪气的源头——或者现阶段只能说部分源头,正是来自海底。谢临劈开船底一角后,我在搅动的海水之中看到了一颗眼球。”
“什么,眼球??”陆准闻言,一脸懵。
“没错。随后我被隐形的东西拖进海底,看见一条巨型的紫红色邪气烟柱自海底往上翻涌,直到接近海面的时候才变成浅粉色。”
“看来你见到了粉海的真相。”宋以辞说道。
“嗯,只是我对那怪东西没什么头绪。他拖住我的部分有点像一根透明的触手,所以我推测它的真实体积相当大。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法?”
“凭这些信息可能暂时无法推断。”宋以辞摇了摇头,说道:“但很可能是一种邪兽……灵兽应该不可能。”
谢临的眸光闪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没有选择开口,挺拔的脊背轻轻靠回椅背,在这场谈话里始终参与度不高。
“灵兽或邪兽?”这是齐沅第一次接触到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