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盈灯
光刃接触到那看似空无一物的空间的一瞬,竟是发出利刃割过皮肉,令人感到牙酸的吱呀声,然后闪烁着点点星光消失在远处的天际。
紧接着,一块蜷曲成团的紫色触手自空中蓦地坠落,掉在孔国明身侧发出黏腻湿滑的“咕叽”声,末端透明的组织在剧烈扭动中逐渐变成紫色,细小的吸盘在触手表面收缩着疯狂开合。
远处的海面上,自海底伸出的三根巨大触手也终于显出身型,不再透明。忽明忽暗的紫光在触手上闪动,透过水雾直直映在所有人眼底。触手的尖端有整齐切割的痕迹,正不断往外冒着紫红色的血。
大概是因为剧痛,三根触手正在海面上凌乱地舞动,尖端的血肉处鼓起许多怪异可怖的小肉球,又在下个瞬间尽数炸开,露出一颗浑圆的,满是血丝的硕大眼球来。
“果然是斯科莫德。”谢临幽深的眼瞳紧紧盯着触手末端血肉翻腾间吐出的那颗眼球。
“斯科莫德?”齐沅有些疑惑地重复。
“一种通过眼睛让人看到心中最恐惧事物的高阶邪兽。”
“不过,这么大的章鱼怪还是第一次见呢。”黑猫奥利闪现在他的肩头活动起爪子,紫色竖瞳滴溜溜来回转,不再像之前那般慵懒闲适而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最讨厌这些家伙。”黑猫说道:“长得像章鱼,分泌很多粘液,被碰到的触感又湿又滑,恶心死了。但为什么A级魇境里有这玩意?”
“它现在很弱。”谢临锐利的目光穿过雨线直直锁定海面之上肆意挥舞的三根巨大触手,眼中闪过不以为意:“有点灵力的人都能抵御,成不了大器。”
“你这么说确实,这家伙周围的邪气浓度低的不正常,只是虚有其表。”黑猫的眼珠转了转,一个闪身来到齐沅肩头,把他压得肩膀一沉。
“小齐呀……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齐沅想起那些自粉海海底不断上涌的紫红色邪气烟柱。
“它把力量分出去了。”齐沅对自己得出的结论也感到有些诧异,但是诸多事实摆在眼前,他只能给出这样一个仅有的,唯一符合常理的解答。
“它用自己原本作为力量来源的邪气,反过来滋养了这个魇境。”
但是一个以邪气为力量本源的邪兽,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聪明。”奥利的小爪子满意地在他单薄的肩头踩了踩,“这家伙选择和魇主共生了。真罕见。”
共生……吗。
齐沅的眼眸暗了暗。
他不露痕迹地偏头,朝后甲板上方看过去,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那紫色触手之上的眼球自出现之后就不断发出嗡鸣,似乎是在寻找可以发出精神攻击的对象,然而陆准和宋以辞身为八大家族的后继者,灵力自然是充盈的,更不要提被称为千年罕见的两个灵力怪物。
它来回扭动了一阵子,并没有发现露出破绽,可以攻击的人,只得盘踞在孔国明上方的护栏之上,呈现一种守护的姿态。
“你现在不是透明的。”齐沅对那只眼球遥遥开口,“被孔国明看到也没关系吗?”
要知道,老船长现在只是因为疼痛而昏沉,并没有真的陷入昏迷。
“你在干什么呀,齐沅!”陆准走到他身边,对他的举动颇为不满,“邪兽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呃,至少斯科莫德这个阶级的都听不懂,对吧?”
他侧过头去找宋以辞的身影,想要求证,却发现宋以辞并不在身边。
“斯科莫德是S级中阶的邪兽。”不知何时,宋以辞已经走到了后甲板中央靠后的瞭望塔上,俯身在塔顶的仪器上操作着什么。
“按照教科书中给的解释,S级邪兽都具有明确的自我意识和信息处理能力,只是除了S级上阶及以上的等级,其他等级都不具有完整的语言系统。陆准,难怪你理论课老挂。”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带了点揶揄,在风雨声中更显得断断续续,听得陆准直冒火,差点又要唔哩哇啦吼一通,但是他没有——宋以辞按下了瞭望塔的照明设备开关,除去谢临自带的灿金色光芒,后甲板彻底陷入一片光明,瞭望塔背后客房的玻璃都被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没事,反正我也不是在和…咳…斯科莫德说。”
因为斯科莫德的出现,代表着那个人已经来了。
齐沅弯腰咳了几声,他能感觉出自己的声音带上了一点鼻音,嗓子也一抽一抽的疼。一旦在风雨里停留时间太长,他的身体就会出现这样不妙的反馈,他深知长时间的拉锯战对自己不利,便趁情况还稳定的时候尽快开口。
“斯科莫德的存在确实影响了我之前的诸多判断。”
“为什么妮可本来是一种积极回避风险以求保全自己的态度,最终却在房间里自缢。”
齐沅看着那巨大的眼球。
“因为她看到了——王东晚上听到的动静也并不是幻觉,那是斯科莫德的触手在敲击他们的窗户。只有妮可和王东的海景房有大窗户,也就只有他们听到了动静并且看到了斯科莫德的眼睛。”
他抬手抹去额角滑落的水珠,忍着冷意带来的不适,继续说道:“斯科莫德的眼睛会让人看到最为恐惧的东西,所以妮可精神崩溃后才会选择自杀,而王东崩溃后则选择逃离,并且在和船长的搏斗中将他杀害。”
“至于为什么我们这次循环会被重置回船员会议……”
瞭望塔上的远光灯被打开后,齐沅在几人的注视下慢慢往后甲板靠近船舱的小楼梯走,单薄的影子被投射在甲板上,远远看过去很狭长的一条。
“因为魇主在那里第一次正面见到了作为船长的孔国明。那是他一直以来都无比憧憬的,有关父亲的全部形象。”
齐沅说着,一步步往后甲板上方的小楼梯走。
“为什么在海底,那个邪兽对谢临的进攻没有反击的意思。”
他周身是被雪亮灯光照的晶莹透亮,斜斜滑落的雨线,纸片在他周身旋转翻飞,纯粹的白在光线下格外显眼。水手服的领子随着海风扬起,盖住他尖细的下巴,他的眼睛从被风吹乱的刘海间露出,浅褐色的瞳孔印着飘摇的风雨和水汽,却格外平静。
“因为那个时候孔国明在跟王东肉搏,他想出手。”齐沅顺着后甲板侧面的弧度往王东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三层的海景房,窗外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如果没有我们之前在水底对它的干扰,那么在现实的肉搏中,死去的人将是王东。”
他从王东房间镜子里看到的预兆中,血迹从窗口的位置溅了满屋,墙上有几个倒着的血手印,那是王东的血。
窗玻璃上开了个大洞,碎玻璃散落在房间内。在现实中的银月号事件里,有什么东西在王东和孔国明的搏斗中乱入了。
恐怕孔国明把被迷晕的王东拖进他的客房后,王东因为极强的抗药性提前醒来,令他始料未及,仓促间被王东夺去武器,占据主动地位,两人因此缠斗扭打在一起。
最终,孔国明因为年迈不敌年轻体壮的王东,被打晕过去,在王东想要用他的小刀给予最后一击的时候,却被斯科莫德自海底伸出的巨大触手从窗外袭击,洞穿了身体。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齐沅在预兆之中看到的画面——王东被触手击穿,甩在了墙上,最后的挣扎之中,他在墙上留下了反过来的,指尖朝下的,无力的血手印。
“我想现实中银月号发生复仇惨案的时候,他也感应到了自己父亲的所在,只是可能并没有勇气去到船上与父亲相认。”
齐沅来到小楼梯连通的高台上,鼻音让他的声音多出几分绵软,声线却始终是清晰的。
“银月号惨案的八年前,银星号沉没事件中那个被抛下,没能登上救生艇的男孩并没有死。”
“一只斯科莫德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和他发生了融合,把自己的生命力分给他,保住了他性命的同时,邪气也在他体内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魇。”
“但自那之后,他并没有选择和父亲团聚——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显然他只是默默守护着作为水手的父亲,尽管是在离他数千米远的海底。”
“银月号上他几次出手,都瞒过了父亲,也许他只是想看着父亲作为船长的英姿,却并不明白为何自己心中的英雄在做一些让自己不理解的事情,这样的执着最终化为了如今的魇境。”
“所以现在,除了我们几个净魂师,他是唯一同时在魇境里也在现实中存活着的人,也是一直在注视着魇境之中发生的一切,并且将父亲的死一次又一次扭转重来的人。”
说出这么长一段话对齐沅的嗓子和身体都是很大的负担,他说话的后半程都有些气少无力,所幸其余人都很安静地在聆听,斯科莫德也并没有攻击他的意思,只是在一旁守着扑倒在地的孔国明。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伸手轻轻打开后甲板小楼梯上方储物室的门。
“吱呀”一声,铁门缓缓开启,高大青年小麦色的皮肤被灯光照出灰白的颜色。
“我说的对吗,孔辉?还是说,现在我更应该喊你……”
“霍光?”
第53章 粉红海(24)
“齐沅……”霍光的唇角泛着惨淡的灰白,望向齐沅的时候甚至还强打精神朝他笑了一下,有丝丝诡异的紫红色血迹晕染在他的唇间。
他抬手扶住小门的门框,高大的身子微微躬着,有点打晃。明明是在干燥的室内,他的手掌接触到的地方却有潮湿粘腻的水迹。
齐沅注视着水迹反射出的微光,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他和霍光第一次见面时他递给自己的那张潮湿的纸巾。
他抿了一下唇开口:“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不对劲吧。”
“多少能感受到一点。”霍光抹去嘴角的血水,朝齐沅坦然一笑,弯腰走出储物室,身上和齐沅同样的的水手服在风中扬起。
齐沅跟着他走下楼梯,瞭望塔遥遥的灯光在雨夜中打了个弯照到两人身上。
“你们的性格和我记忆中的不同。”霍光走到后甲板的平台上站定。
陆准对他的出现十分惊讶,似乎并没有料到魇主是这个不起眼的,看起来总是十分胆怯的社恐青年,而宋以辞却没有太多表情,单片眼镜闪过碎光,他的手轻轻在身侧收紧呈现提防的状态。
谢临却并没有看他,视线仍然停留在齐沅雨夜之中显得格外单薄的侧影上。
“但我没有想到你们根本不是普通人。你们的样子和我记忆中的变化不大。”霍光说着,朝斯科莫德的方向轻轻抬手,三条紫色的触手围绕着还有意识的孔国明开始盘卷,把他笼罩在内形成一个半圆形的罩子,隔绝了全部的风雨和声音。
原来魇境之中,即使身为魇主的霍光也分不清净魂师的介入和原本灵魂入魇的区别。他们四人在其他人眼里,也许外貌,姓名都和曾经银月号上的那四人无异,很神奇。
齐沅看了一眼被霍光驱使斯科莫德保护起来的孔国明,视线重又回到霍光身侧。
“你不愿意让他看到你。”他说。
“是。”霍光这次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苦涩,他摇了摇头说道:“一直以来,我都不愿意让父亲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还没做好准备。”
霍光唇角的紫色逐渐加深。
“银星号沉没时,我没能登上救生艇,但却没有死去。我被你们所说的斯科莫德带到海底,和他融合,活了下来。但如今已经变成半人半怪物,不配自称为海员的我不敢和父亲相认,因此当感应到银月号来到这附近的海域时,我也只能默默跟随……”
霍光朝触手的方向走近,有深紫色的雾气逐渐从他的半边身子上弥漫。
“有一次,父亲的气息忽然变得很弱,我潜意识中的担心让斯科莫德出手维护了父亲,我本以为那只是个小小的意外,阻止了便万事大吉,没想到……”霍光的双拳在身侧握紧,又缓缓松开,“最后银月号还是爆炸了。”
“父亲的气息……彻底消失在大海之中。”
“斯科莫德能够给予我的生命力有限。如你们所见,他也十分疲惫了。”霍光伸手贴上不断蠕动着,长满吸盘的触手。
自己出于胆怯没能和父亲相认,却就此永远错过了相见机会的遗憾,再加上对于银月号离奇沉没感到的不解,两相结合下才诞生了这样的魇境。
齐沅身形轻微晃动,身后纸片舞动的速度逐渐平息下来,在身后形成几个白色的圆环。
但为什么斯科莫德会和他融合?齐沅的视线在霍光和触手形成的罩子上流连,却暂时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现在你应该已经明白你父亲所负责的银月号为什么会沉没了吧?”齐沅轻声开口。
只是这个答案却未必能令他满意。
出于对儿子的过分关心,对儿子说出重话后又好面子不肯收回,导致儿子独身一人葬身大海,由这样的爱和悔恨交织下策划出这次银月号复仇计划的孔国明;因为憧憬父亲,擅自离家出走却遭遇海难,幸存下来却又由于不自信而错失和父亲的最后一面的霍光。
这对父子自始至终都是纠结的。
有些话会因为太过亲密而被不加考虑地轻易抛出,给所爱之人造成伤害,又有些话正因为过于亲密才始终开不了口,最终酿成一生的遗憾。
就像在魇境里一次又一次想要制裁害死儿子的仇人,最后引爆炸弹让自己也一同赎罪的孔国明,又像生成魇境后瑟缩在角落里观察父亲,为了让他一直存活而一次又一次开启循环的霍光。
爱有重量,但有时这份没能正确表达的重量会变成彼此的负担。
“多亏有你们,我明白了。”霍光的手在触手上轻轻抚摸,神情柔和,就像他摸着的不是狰狞可怖的黏腻触手,而是在摸着毛茸茸的小宠物一般。
“明白了,但是可能……并不是太能接受。”
他朝斯科莫德张开双臂,整个人完全贴合在触手之上,那触手也感应到他,顶部的眼球眨动着凑近他,紫红色的雾气从眼球周围和霍光身上溢散而出,彼此纠缠着在灯光中汇聚成一股,把霍光高大的身形完全吞没。
“齐沅,可能你也已经猜到了,上一次你们攻击斯科莫德后,它已经不再有力量重置这里的场景。”
霍光低沉的声音在紫色迷雾之中带着混响效果,传到在场的四名净魂师耳朵里时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