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惶 第133章

作者:小霄 标签: 近代现代

始终没有人的动静。

——邵松柏胸骨未愈,走路都只能慢慢挪, 如果屋里的锁也被动了手脚,他没有任何独立逃生的可能。

老院噼啪地燃烧, 黑烟顺着厨房窗口向上爬,把外墙和屋檐都熏成一片焦黑。

林晃双脚扎在屋前的地上,眼前的火和记忆中的火逐渐重叠, 火光映在眼里, 他的瞳孔随着波动的空气和火焰阵阵瑟缩, 脑袋像被灌了金属熔浆, 有种沉重而木然的痛感。

消防在电话里说,十八分钟赶到。

他的呼吸逐渐急促, 每吸一次, 都像有只布满尖刺的利爪,掏着他的肺底像翻布袋子一样把肺泡翻出来, 每呼一次,又有拳头把肺泡重重砸回原样。

剧痛, 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 痛得他站不稳。

噼啪燃烧声中, 耳边恍惚间响起当年母亲压抑痛楚的喘息。

仿佛本能地,他转身往回走了两步。

身后屋里突然传来一声木头断裂坠地声!

他脚步倏然顿住。

那双空洞的黑眸剧烈颤栗,仿佛一个失去意识的人突然醒了。他猛地回头,孤注一掷的目光扫过喷吐火焰的窗,右手抓住左袖用力一扯!——整条睡衣袖子被撕裂下来,他拧院里的水龙头把布料浇透,捂住口鼻,大步向被反锁的入户门走去。

入户左手边就是厨房,不知道门里情况如何,但木门和墙都已烧得滚烫,他退后两步,扭身抬腿就踹!

咣!

咣!!

震天般剧烈的踹门声中,里头又有几根被烧灼的木头掉落。林晃面无表情继续踹,一脚接一脚,每抡起一脚,都踹得整个房子好似都跟着震颤。

鞋底断裂,门缝露出一根尖锐的木杈,扎破了脚底,他感受到门的滚烫,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也不知疲倦。

黑烟已经包裹了全部视野,火苗就在身边舔舐,但心中的恐惧和麻木却正如退潮般消去,所有感官都在退化,头脑却愈发清醒坚定。

他眼里只有那道逐渐被他劈开一条缝隙的门。

一声巨响!

房门从顶端到中间折断,他翻身进屋,回头,瞥了一眼被反锁的门,和额外绕在门锁上的铁链。

少年眸光一凛,从里面飞起一脚,彻底将门整个踹碎!

后面的记忆变得模糊,只记得厨房和整个前厅已成火海,黑烟之中什么都不可见,他摸索到爷的卧室,门关着,但没锁。他冲进去,爷在床上昏睡,北灰咬着他的袖子抽搐般地哆嗦着。

外头倒塌的木梁越来越多,回头已经不可能,他几脚暴力踹开了爷屋里的窗,把昏睡的老头架到院子里。

最后捞起北灰翻窗出去时,他狠狠呛了一口烟,落地脚一软,脚腕处传来钻心的剧痛。

——那是最后的记忆。

*

林晃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眠蝶大火熄灭后,他缩在一个阴暗、满是尖锐废墟的角落,一只柔美的手伸进来,带进一簇光,他把手递在那只手心里,闻到了妈妈的味道。

那只手拉他出去,脚边蹭来一坨毛绒绒,他被拽着走了几步,那只手渐渐变得宽瘦有力,他低下头,怀里不知怎的多了一只玩偶。

“晃晃。”

妈妈的声音。

“林晃?”

变成了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晃晃。”

小男孩的声音变得成熟,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意识像水下的鱼漂,猛地下坠,又渐渐浮了起来。

林晃猛地睁开眼。

明烈的日光把整间病房照得通亮、白得有些刺眼。他正仰躺在摇起一个角度的病床上,没有打吊瓶,腿上搭着一条被子,左脚露在外面,脚腕打了绷带。

“总算醒了。”

邵明曜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又把一杯水塞到他手里,脸伸到他面前:“看我。”

林晃愣怔地看过去。

“我是谁?”

小狗,林晃心想。

他喉咙动了动,“爷呢?”

张口才感到嗓子剧痛,像干裂出血却又含了一嘴碎玻璃那么痛。

邵明曜长松一口气,手在他肩上一捏,“放心吧,没人出事。护士陪爷出去溜圈了,北灰也还行,就是哑巴了,还有点嗜睡,兽医给开了治嗓子的口服液。你——”邵明曜叹了口气,“应激性昏迷,脚腕扭伤,大夫让静养俩礼拜。”

林晃愣愣地消化完这一切,而后看向邵明曜。

邵明曜显然是刚下飞机就赶了过来,衣服很皱,眼下两片青,头上发胶没来得及洗,凌乱却又硬挺着。

“邵明曜。”林晃忽然想起什么,捏着喉咙说,“有人蓄意纵火。”

邵明曜把他的手攥在两只手心里,沉声道:“警方在取证了,后面都交给我。”

林晃点点头。

换谁跟他说这话他都不放心,但他相信邵明曜。

嗓子好痛,不想说废话了。

“晃晃。”邵明曜专注地凝视着他,轻声道:“你救了爷,又一次。”

林晃勾了勾唇角,“可惜爷没看见,我是冲进火场里救他呢。”

邵明曜抿了下唇,“不止是冲进火场这件事——爷说,还多亏了你叮嘱他关好电器和燃气。”

邵家去年从煤气换成了天然气,老平房的管道规划和楼房不一样,施工队的人一通鼓捣,最后把总阀开在了入户门墙角。老头嫌挖出来的墙坑难看,就摆了鞋柜挡着。

从现场痕迹来看,纵火者本意是要留下不合规电热器作为起火点,并释放燃气造成大规模引爆。但他没想到会有人家天天晚上关总阀,找遍厨房又找不到阀门,便随手拧开了柜子里的一个煤气罐。

那个煤气罐已经闲置很久了,里面只有少量液化气,林晃听到的那声爆炸就来自于它。

“可燃气体很少,只在厨房小范围炸了那么一下。火大是因为老房子的木质结构太多,但仅仅是燃烧而已,没有发生次级引爆。多亏你叮嘱,爷不仅关了燃气,还把所有电锅电炉都拔了。”

“爷睡前喝的枸杞水可能被动了手脚,一直在昏睡,根本没听见动静。”邵明曜语气低而平静,声音中却有一丝颤抖,“如果没断电,或是没断天然气阀……任何一条,整个房子会瞬间被炸成火海,没人有冲进去救人的可能。

林晃听得眼神发空。

从厨房下手,用不合规电器作为起火点,触发爆炸。

很熟悉的起火路径。

纵火者知道爷的生活习惯,能够半夜悄无声息地摸进邵家、在门锁上动手脚,甚至还对他的童年阴影了如指掌,复刻出和当年高度相似的着火现场。

是谁在运作,不言而喻。

林晃不想提那个女人的名字,他抿紧唇,许久才轻声落下一句:“还好爷听话。”

邵明曜眉心颤动,紧紧地搂住他,把头埋在他肩窝。

林晃动了动肩膀,“头发,扎得慌。”

刺在他锁骨和下巴上,怪痒的。

邵明曜没动,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害怕么。”

林晃想了想,“不怕。”

是真的不怕。

很奇怪。他明明在退却时心中很慌,但转身踹门后,反而什么都没想了。

林晃从未想过自己会正面步入一场大火——一场和六年前如出一辙的大火。

“邵明曜。”他抬手轻轻搭在邵明曜的后背上,垂眸说道:“我理解妈妈了。”

他一直无法释怀的、多年来纠缠不退的梦魇,是妈妈在最后关头扑过来,用柔软单薄的脊背帮他挡住那残忍的撞击。

只有角色互换过,他才终于明白——无论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救人者内心是如此的踏实坦荡。

没有恐惧,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

只有守护爱人的决心。

“也许以后我都不怕火了。”他又说,低声重复了一遍,“邵明曜,除了失去你们之外,我再也没有什么怕的东西了。”

邵明曜哽咽地“嗯”了一声,更紧地搂着他。

邵松柏回来,老头攥着林晃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才哑声道:“爷给你做一辈子饭。”

林晃牵了牵嘴角,“好啊,我吃,您看看就行了。”

邵松柏被他气笑,笑起来的瞬间却又有泪掉下来。

林晃假装没看见,扭头看向窗外——六月了,所有的树都已经枝繁叶茂,邵明曜说厨房炸没了,前厅也毁了一半,其他房间都还好,老杏树安然无虞,说不定过两天还能再结果呢。

病房外这棵也不知是什么树,油亮浓绿,在风中沙沙地摇曳,光影斑驳晃动,美好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他一下子想起刚来H市,跟在包乐天身后参观宿舍那天,透过走廊的窗,也看到了这样美好的树。

恍然隔世。

走过一个四季,树还如去年生机勃勃。而他竟然好像也被这座城市的树感染,长出一身鲜活的筋骨血肉,消散了那团从小到大笼着他的死气。

下午,邵明曜从护士台领了药,准备带老的小的回家。

林晃刚架着他的胳膊从床上站起来,突然听到门口一声带着哭腔的女人声音:“小晃!”

本应在上海的林守萍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和他照面的一瞬,大滴眼泪滚落,冲进来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女人柔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那些泪掉进林晃的衣领,他被抱得有些无措,许久,才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背上,捋了捋。

“姑,我没事。”他轻声哄着,“就脚扭了一下,您怎么还特意飞回来了?”

林守萍颤抖着不说话,林晃顿了顿,又说:“我想通了,姑。”

林守萍颤声问:“想通什么?”

林晃垂眸答道:“我理解妈妈了,释怀了,以后都不再恨自己了。”

林守萍身子却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