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扶光
关外婆的神色忽然有些激动,癌症晚期,她浑身都疼,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像是被火烫了一下,她艰难道,“庆庆。”
关瓷垂着眸子,盯着这位即将行将就木的老人,脑袋里闪过很多画面,有他很小的时候,老人很疼爱地背着他,带他去街上买糖买饼干买衣服的画面,但更多的是,暴雨滂沱的夜里,她把他赶出屋子,在电闪雷鸣里骂他杂种孽种。他割猪草的时候不小心给裤子破了一条缝,她先是冷静的给他缝裤子,随后把裤子扔在地上,揪着他的耳朵骂他是个讨债鬼,为什么被打死的不是他这个小杂种。
关瓷平静地望着她,平静地叫了一声外婆。
关外婆干得发裂的唇瓣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老人又闭上了嘴巴,用一双苍老的、灰褐色的眼睛复杂地望着关瓷。
关外婆的二妹拍了拍关瓷的手臂,情绪激动的提醒他,“快说话啊,关瓷,你外婆最放不下就是你了,她在医院每天都念着你。”
“是啊,是啊,快说话。”不知道哪位亲戚催促道。
关瓷和病床上灰败的老人对视着,似乎能看见她眼底的一点希冀,关瓷看着她,又很平静地叫了一声外婆,也只很平静地叫了声外婆。
关外婆看了他眼,过了一会儿,眼皮子慢慢往下耷拉,又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顿时有人紧张得叫陈医生,陈医生检查了一下,说道:“没事没事,只是又睡过去了。”
众人松了口气,关外婆三妹瞪着眼睛指责关瓷,“关瓷,你不是什么名牌大学的硕士生吗?就这么没用吗?上了这么多年班就只会叫外婆?你不知道说点让你外婆放心的话吗?”
关外婆的四弟蹙眉说:“关瓷,你这样,你外婆怎么能安心闭眼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指责了一圈,关外公的大哥出来打圆场:“小孩子,还没经历过这种事,不知道怎么做很正常。”
关外婆的弟弟妹妹看着关瓷,欲言又止,最后把火憋了回去。
关外婆的情况是这两天随时都可能咽气,病床前不能没人,云市是一个经济落后的城市,农村里□□成的青年都在外地务工,所以关瓷家里有十几个亲戚,但平均年龄接近六十岁。
关瓷最年轻力壮,守夜的事交给了他,关外公倒是说了句让关瓷去睡,他反正睡不着,不去睡也没事。
最后商量了一番,觉得关瓷不能整夜不睡,关瓷守上半夜,关外公和关外婆最小的弟弟来守下半夜。
十点前,关外婆的屋子一直都人进进出出,十点后,住在关瓷家附近的亲戚都各自回家休息,关外婆的兄弟姐妹们则上楼睡觉了。
窗外是秋夜里簌簌的风声,昏暗的房子里,病床上的老人呼吸微弱,关瓷坐在床前的凳子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头,拿起手机,翻阅起了几个没有处理的报告。
看完了报告,关瓷扫了一眼床上还有呼吸的老人,这时候,察觉到握在手里的手屏幕亮了一下。
关瓷低头,看了看手机。
商颂川:【你睡了吗?】
关瓷:【你还没睡?】
商颂川是晚上九点抵达的容城,已经没有从容城到云城的飞机或者高铁了,他租了一辆奔驰,开了四个小时的高速到云城。
远安科技花名册上的信息很详细,有员工的居住地址,也有身份证上的地址,关瓷去年买了房子后就把户口签到了南城,但花名册上依旧保留着最开始的身份证地址,商颂川知道关瓷的老家在云城天水镇明德乡金龙村227号。
导航能导到金龙村,但是进入金龙村之后就崩溃了。
这里农村的房子分布不均匀,这个山腰两栋房子,那块平地上又有两栋房子,再往前开一截,没有道路了,商颂川在所谓的金龙村绕了大半个小时了。
看到房子打开远光灯,他下车想看看这栋房子的门牌号,还没有走进人家的院坝,冷不丁窜出来两条凶神恶煞的大狗。
有睡眠不行的老人点亮灯,披上衣服,走出屋子,商颂川向他打听227号在哪里。
老人:“227号?什么227号?”
黑夜里,两条养的膘肥体壮的大狗虎视眈眈地盯着商颂川,商颂川说:“你们家的门牌号是多少?”
“门牌号?”老人家一脸懵,“门牌号是什么?”
商颂川无功而返。
他开着奔驰,转了两圈,拿着路边摘的柳树枝无视恶犬的威胁,在某户人家的门口转了一圈,可依旧没看到所谓的门牌号。
商颂川坐在驾驶座上,找了个空地停好车,给关瓷发了条消息过去。
已经快凌晨三点了,关瓷肯定睡了,他发这条消息没指望关瓷现在能回他,他只指望明天早上关瓷睡醒了,能够回复他。
按上车窗,商颂川打算就在车里凑合一宿,却看到关瓷立刻回复了他的消息。
商颂川一怔,【你怎么还没睡?】
如果这是在南城,看见商颂川毫无营养的消息,关瓷很想送给他一个句号,但他现在是在远离南城的某座大山里,黑夜里,熟悉的屋子让他有一种喘不过气的窒闷感。
他有一种很不成熟的想法,商颂川可以多发一些没营养的消息,和南城的人和事的联系,会打破这种窒息感,清晰锐利地提醒他,他早逃离了这一座座险峻巍峨恐怖的深山。
关瓷:【我守夜】
商颂川:【守夜?】
关瓷:【老人不行了,必须有人在床前守着】
商颂川:【你家到底住在哪儿?】
关瓷刚看完这条消息,还没懂商颂川的意思,商颂川忽然发了一个定位过来,定位距离他很近,就在他们村子里。
商颂川:【我在这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你家在哪里。】
第24章
关瓷大脑停止了一瞬思考, 回过神来后,他愕然打字道:【你怎么来我家了?】
商颂川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撂下远安科技一摊子的事,跑到陌生的小城。
商颂川:【上司对下属的关心, 因为你长辈病重, 我担心你的身体。】
商颂川某些时候还算体贴,没有直接说担心他的肚子,看着这条消息, 关瓷垂着眼睫,想着。
商颂川:【你家到底在哪里?】
关瓷:【你在哪里?地图上我和你很近。】
商颂川打开远光灯,扫视了一遍繁星闪烁下安静的农村,【我停车的左侧, 有一个小池塘, 二十米开外有一栋二层小楼, 贴了土黄色的瓷砖。】
关瓷大概清楚商颂川的位置了, 他回家时, 出租车经过了那个地方。
关瓷:【你往前面开一公里米, 有个岔路你往上开,开到分岔路口时你再往下开六七百米,我家门外亮着灯】
商颂川:【好。】
商颂川发动引擎,其实距离关瓷老家只有两三公里了,他开车四五分钟后就看到了一座白色的二层小楼,房檐下如关瓷所说亮着一盏灯。
刚把车熄火停下,有一黑一黄两条狗猛地从后院蹿了出来, 冲着奔驰车狂吠。
关瓷走出屋子,压低声音命令两条狗:“大黑, 大黄,不准乱叫。”
农村里养的土狗烈性大, 但很聪明,听到关瓷的命令,尾巴高竖,双眸虎视眈眈地盯着商颂川,但没有发出尖锐的犬吠,也没朝他扑上去。
关瓷走到奔驰的驾驶坐前,等商颂川从驾驶位下来,关瓷提醒:“你走我旁边,等进了屋子,这两条狗就不会冲你叫了。”
商颂川扫了眼坝子里两条健壮威猛的大狗,说:“你们村的狗都挺凶的,我几乎每经过一户人家,就有狗冲我叫。”
关瓷:“它们是看家护院的狗。”
说话间,两人从土公路走到了浇筑水泥地面的屋檐下,旁边的楼梯响起脚步声,关瓷转过头,关外公举着手电筒,扶着栏杆,从二楼缓慢地走了下来,“庆庆,狗……他是……”
关外公前几年眼睛不行,关瓷研究生放假回家,带他去医院做了青光眼手术,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眼睛比六十多岁的时候好用,手电筒在商颂川身上一晃,老人家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他是……”
关瓷说:“这是我的上司,来容城办事,顺便来探望我。”
关外公不善言辞,站在楼道里,连连说这样啊这样啊,不太敢正眼和商颂川对视。
关瓷则对商颂川说:“这是我外公。”
商颂川闻言,一大步往前,热情地向关外公伸出手,等关外公生涩地伸出干枯的双手,商颂川一把握紧老人的手臂,亲热道:“外公好。”
关外公结巴道:“领导,不用……”
商颂川打断关外公的话,“我不仅是关瓷的上司,我也是他的大学同学,好朋友,外公叫我颂川就行了。”
关外公讷讷地看了商颂川一会儿,视线和他避开,对关瓷道:“你上去睡觉,三点了,下半夜我守着就是,我醒了就睡不着了。”
关瓷应了声好。关外公去到关外婆的屋子里,关瓷则带着商颂川在卫生间里洗漱,洗漱完两人上了二楼。
这座砖房是关瓷六年前拿钱让人修的,有关瓷房间,关瓷在这里住的太少,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和一个正红色带梅花图案的推拉衣柜,是老人的审美。
商颂川把行李箱靠墙放着,盯着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床,转过头问关瓷:“我和你一起睡?”
关瓷拿睡衣的动作一停,他看向商颂川,说:“没有空床了。”楼下只有一张床,他外婆躺着,楼上有三张床。她外婆的两个妹妹一张,两个弟弟一张,只剩下这一张空床。
“你介意和我一起睡吗?”房间里灯是老式的电灯泡,光是朦胧的橘黄色,商颂川站在橘黄色灯光下,桀骜冷峻的五官都显得柔和,关瓷问他道。
商颂川用手指碰了碰鼻子,“我怕你介意和我睡一张床。”
关瓷淡淡道:“我不介意。”
二楼有卫生间,卫生间好久没用过,马桶洗漱池地面有一层厚灰。关瓷现在不想去打扫,他只能在屋子里换睡衣。
背对着商颂川,关瓷脱掉深黑色的外套,藏蓝色的卫衣,黑色休闲长裤,再穿上睡衣。
商颂川也在换睡衣,他背对着关瓷,听着身后传来的窸窣声,解扣子的手抖了几下。
关瓷拉好睡裤,没转过头,先问道:“你换好了吗?”
“马上。”商颂川说。
关瓷:“哦。”
关瓷盯着墙角,水泥墙面能看见深浅不一的灰点,他盯着一角,耳朵里却传来床另外一侧,布料摩擦身体的声音。
“我换好了。”
关瓷转过头,商颂川果然换好了一身灰黑色的棉质睡衣,他把两人换下来的衣服挂在柜子里,对商颂川说:“我关灯了。”
“嗯,好。”
屋子里瞬间暗下来,关瓷的房间窗户朝院子,廊檐下的光照进,两人一前一后躺在了床上。
关瓷在这个村子住过好多年,可这十多年,在这儿居住的时间很短,每一样东西都很陌生,比南市偏硬的床垫,有一股潮味的房间,太过厚沉的棉被。
关瓷不习惯,半晌没有睡着,忽然,左侧的男人动了动,手掌搭在他的小臂上,关瓷顿了顿,缓缓转过身,面向另一侧。
商颂川双眸紧闭,呼吸沉稳,显然睡着了。
关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睡着了。
商颂川是被房间里的动静弄醒的,他打了个呵欠,看见衣柜前有个男人轻手轻脚地穿外套,商颂川坐起身,“关瓷,你起这么早?”
没拉窗帘,窗外射进来的光才带一点橙,商颂川揉了揉眼睛,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才刚过七点。
关瓷:“你可以再睡一会儿,你的车钥匙在哪儿?借我用一下。”
商颂川拿手往后捋了一把凌乱的头发,声音沙哑道:“你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