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扶光
“放牛回家的时候,她会说我贪玩,耽误了太久才回来,随便折一根细长的树枝……”眼前恰好就有云城乡下常见的黄金条,它个头矮细,比成年人略高一些,主干约莫拇指粗细,分枝则绿豆粗细,关瓷抬起下巴,“比如这种树的分枝,她折下来,把我打的皮开肉绽。”
说完,看着商颂川的表情,关瓷忽然有些好笑地问,“商颂川,你这是在可怜我吗?”
商颂川定定地看着关瓷,过了一会儿,柔声说:“是的,因为我发现一只漂亮珍贵的猫猫原来遇见过很不好的看护人,我当然会忍不住心疼和可怜这只漂亮猫猫。”
关瓷一怔,他不需要人的可怜和同情,但是商颂川用这样的表述,他没有用你,没有用关瓷,用了猫猫这两个比喻词,是心疼关瓷,又不是心疼关瓷,没有让自尊心强,从不示弱的关瓷感受到丝毫不自在。
反而有一种像在失意时,被人拍了拍肩膀,多出一种不言而喻的踏实感。
关瓷想,在某些时候,商颂川有一种天生会提照顾人的直觉。
关瓷抿了下嘴,又说:“其实那样的事不是每天发生,一个月最多一两回,大多数时候,她只是上一秒对我笑,下一秒眼神就冷了下来。”
商颂川咬牙切齿:“一个月一两次还不过分吗,她一个月会让漂亮猫猫受两次伤,不可恶吗?”
关瓷眼睫颤了颤,如果有一个人一个月会揍猫猫一两次,的确是很可恶,罪大恶极的可恶。
忽然之间,关瓷对商颂川有了一些表达欲,有些从来没提起过的事他也想说一说,“商颂川,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想过很多次,为什么被打死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妈妈。”
商颂川呼吸一窒,他想到病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脑子里冒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甚至恨不得把她从床上拖起来,狠狠揍上十天十夜。
但这时候,关瓷的语气和眼神都变得坚定,“可等我长大一些我就不这么想了,错的从来就不是我,我爸打死我妈,和我没有关系,我妈她有离婚的机会,离开那个男人的机会,是她觉得她可以用爱感化他,让他浪子回头,至于我爸,他是罪魁祸首,他害死了一个人,还是深爱他的妻子,他应该付出该有的代价,我不写谅解书,我也没错。”
“错的是他们,是把女儿养成恋爱脑的父母,是一意孤行的妈妈,是凶残暴虐的男人。”关瓷一字一顿,清晰有力道。
小学生关瓷经常痛苦,为什么被打死的不是他,十几岁的关瓷不会再让自己陷入自厌恶自卑的情绪里,错的从来不是七岁的他,还没有能力保护他妈妈的他。
商颂川的心脏忽然剧烈的震颤了一下,童年影响人的一生,关瓷剧烈动荡,充满了恶意的过去,大概率会塑造一个就算看起来完美无缺,实际却早已枯败痛苦的灵魂。
如果运气好,那一只被前主人残忍虐待过的可怜小猫,会遇见一个温柔善良的主人,在他的细心呵护下,逐渐遗忘掉痛苦的记忆,伸出小爪,感受世间的美好,重回做回一只漂亮骄矜的猫,像电视里的节目一样。
但关瓷是坚韧的,是最勇敢的,他不需要黑暗里的那只手,勇敢的他即使孤身一人,奄奄一息地躺在茫茫荒野里,也会爬起来,咬着牙往前,往前,直到找到属于他的世界。
金龙村真的很穷,金龙村至今都还有老旧的土坯房,住着拄着拐杖的老人,村子少有青壮,全都是老年人,种地甚至还会用牛耕。
可以想象出二十多年前的金龙村是什么样的?二十多年前,关瓷会住在低矮昏暗的泥土房里,放牛割草,还要爬过重重深山,去普通话都说不清楚的老师家里上学。
而二十年前的商颂川是什么样的,住在宽敞明亮的别墅里,有数不完的玩具,昂贵的衣物,读着老师是世界名校毕业的贵族幼儿园,磕碰一下,他妈妈都会担心得不行。
可那样的关瓷,依旧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商颂川的面前,成为了和商颂川一个世界里的人。
知道不应该,在这一瞬间,商颂川依旧有些感谢那个小意外,让他能够有机会接近关瓷,靠近关瓷,看到关瓷熠熠生辉的美丽灵魂。
心中情绪激荡,商颂川猛地上前一步,抱住关瓷。
鼻尖忽然袭来晒干了的柏树气息和干燥的洗衣溶剂的气息,关瓷僵了僵。
商颂川的声音在关瓷耳边响起,很是赞同地说:“关瓷,你说的对,你没有错,你是不应该负担任何责任的人。”
过了片刻,关瓷缓缓推开商颂川。
而商颂川这时也恢复了平静,拉开和关瓷的距离,他手指碰了碰鼻子,刚想解释一下刚才的行为,关瓷忽然问:“你觉得我应该在外婆临死之前,说一句原谅她吗?”
关瓷没问原不原谅,只说应不应该,应不应该的意思是就算不原谅,不释怀那些年的恶意,但她终究养了他很多年,让他读书识字,现在她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唇齿微微一动,发出几个她想要听到的音节,给她这一辈子划上一个尚算圆满的句号。
商颂川闻言,想了一下,看着关瓷说:“你想就说,你不想就不说。”
关瓷眼睫快速眨动,他意料里的回答,是商颂川气愤地说不应该,他想这也会是他大部分朋友,听完他的过去的,会给出的回答。
少部分心软的可能会让他说一句原谅她。
但商颂川二者都不是,他说你想说就说,不想就不说。
他不去思考应该不应该,正确和错误,只考虑关瓷的想法,仿佛关瓷的想法是最重要的,关瓷想做什么,都可以,关瓷的想法是一切的主宰,决定万物的源泉。
这种被无条件支持的感觉很不错,关瓷垂下眼睫,想着。
片刻后,关瓷抬起头,说道:“我不想说。”
商颂川看着他,颔首道:“那就不要说。”
日光往西,洒在两个同样英俊的青年侧脸上,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过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挪开,去看脚下凹凸不平的草地,去看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去看展翅高飞的鸟雀。
“我们回去吧。”关瓷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说道。
出来大半个小时了,估计那屋子人的怨气都散了不少,商颂川同意了。
两人并肩往山坡下的小白房走去,只是刚走到院子里,尚算安静的西卧里传来一阵响亮的哭喊声,先是一个人,随后是好几个人混杂在一起。
关瓷脚步停顿了一下,接着他恢复正常的步伐往屋檐下走,距离西屋门口还有五六步时,孙红走了出来。
看见门外的关瓷,孙瓷叹了口气,说道:“你外婆没了。”
关瓷扭头,往西屋看去,隔着一堵厚实的泥墙,什么也看不见,他轻声回道:“我知道了。”
大城市和发达地区的农村,人死后送进火葬场火化,不过在云水乡,没有火化的说法,家家户户的老人都给自己准备好了棺材和寿衣。
换好寿衣,把尸体放进棺材里,还要请一位“神仙”,“神仙”可以说是风水先生,负责找一块风水宝地安葬老人,同时辟邪送灵。
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翌日一早,关外公和关瓷披麻戴孝,去亲近的人家告知关外婆去世的消息,下午,关大外公请的风水先生来到家里,拿着罗盘,附近的山野田地逛一圈,选择好了墓地和安葬的日子。
安葬的日子是在八天后,关外公又请了扎灵堂的手艺人,布置关外婆的灵堂。
晚上,吃过晚饭,关大外公继续安排:“关瓷,你这几天辛苦一下,晚上睡觉前都要记得给你外婆烧香。”
关瓷终于找到机会了,他看了眼屋子里众人,对关外公道:“外公,我明天要回南城。”
关外公是个老实木讷的男人,他从没打过关瓷,只是他很听关外婆的吩咐。听到关瓷说明天要走,沉闷的老人猛地站了起来:“你明天走?你还要处理你外婆的后事,给你外婆捧碗摔幡,你不能走。”
关瓷:“我工作很忙,能回来几天已经是极限。”
关瓷不在乎身后事,他能在关外婆临死之前,回家,送她一程,已经算全了他们祖孙一场的缘分。
关大外公在桌沿敲了敲他手里的老烟枪,拧眉:“关瓷,你是你外婆唯一的后人,你这段时间必须留在这里,至于工作,你好好说说,你们领导肯定能理解的。”
关瓷看向关外公:“外公,所有的费用我都会承担,但是我明天一定会回南城。”
关外公颓然坐下,苦着脸看着他。
而关外婆的三妹听到这话,冲了进来跪坐在地上,嚎叫道:“大姐,看看你养的没良心的后人啊,你真是白养了,你昨天才死,他明天就要跑了。”
关三妹同样不快:“关瓷,工作再重要也没你外婆重要啊。”
关小弟语气更加严苛,甚至带了憎恨:“关瓷,你他妈真没良心,你外公外婆养你这么大,不就是指望你养老送终吗?你真的是要丧良心啊,和你那个爹一模一样。”
今天在家里的亲戚不仅是关外婆和关外公的兄弟姐妹,还有村子里交好的亲戚,听到关瓷明天就要离开,都露出了不赞同的眼神。
商颂川刚帮扎花圈的师傅拿了两根竹条回来,听到客厅里传来吵闹声,商颂川大步走去,刚到门口,就听见关外婆的弟弟妹妹等人接二连三的恶毒指责。
而这时,关外婆邻居苍老的脸颊上满是不理解:“关瓷,你小时候你外婆多疼你啊,你小时候大半夜病了,她冒着雨都跑去给你找大夫,你就这样走了,你外婆养条狗都比养你好。”
眼见还有数不尽的指责奔向关瓷,商颂川忍不了了,他大步走进客厅,在关二妹指着关瓷的鼻子骂他丧良心,白眼狼时,斥责道:“关瓷还没良心?还心硬?还不孝顺?”
商颂川这两天在孙红那里得知了很多往事:“关瓷没良心,就不会大学的时候一天打几份工,给他外婆做子宫癌手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起早贪黑拿了十几万出来,你们说他没良心,关瓷没良心,还会管两位老人?他拿钱找人给他们修新房,一个月几千块的抚养费,你说你们孝顺的儿子,一个月给你们有五百的养老费吗?”
“各位好好想想,关外婆从前到底是对关瓷好还是不好?再说说关瓷到底有没有良心吧?”
愤怒地说完这番话,商颂川实在不想看见这群蛮不讲理的中老年人,抓住关瓷的手腕,直接把人带回了二楼房间里。
回到房间里,关瓷打开灯,见商颂川的胸口在剧烈起伏,他好笑道:“他们骂的是我,我都不生气,你怎么这么生气。”
大手拿起床头没喝完的矿泉水,商颂川喉结滚动,咕噜灌了一半瓶,才压下去了心里的怒火,侧眸,看着关瓷说:“因为我天生正义感爆棚,见不得别人欺负无辜的英俊小猫。”
第26章
有细碎的风声拍打窗户, 玻璃窗外是皎洁的月亮。
关瓷过了片刻,对商颂川说:“不准猫塑我。”
商颂川震惊:“你居然知道猫塑,厉害啊。”他接着称呼他, “英俊小猫。”
关瓷皱了下眉:“刚说了, 不住猫塑我。”
“那我就要猫塑你呢。”商颂川故意道,“漂亮小猫,英俊小猫, 怎么,你是要打我还是骂我?”
关瓷当然不可能打他也不能骂他,他只是送给他了一个白眼。
商颂川脸色夸张:“漂亮小猫,你翻白眼的样子也很好看啊。”
关瓷:“……”
关瓷有一点无语, 但被商颂川一搅合, 他因为亲戚们常产生的不虞情绪全都烟消云散了, 反而, 就像是完美的完成了今天的工作, 有一点满足和惬意。
关外婆死的第二天早上, 关瓷和商颂川就买好了回到南城的机票。
回南城的中转方式和从南城回云城不同。
云城的机场很小,航线没几条,但恰好,周日有一班从云城到苏市的航班,而苏市到南城的航城则很多,且两地飞行时间只要四十分钟。
关瓷买了云城飞苏市,再从苏市转机南城的机票。
云城的机票是下午一点。
半夜又下过一场暴雨, 地面泥泞湿滑,关瓷估计从家里到机场得要三小时左右, 吃过早饭,关瓷去他妈妈坟前上了香, 交代完关外公一些事情,便和商颂川离开金龙村。
关瓷,上车的时候,听到一些亲戚低声的议论。
“真心狠啊。”
“唉,所以还是要生儿子,儿子生的才是孙子,你看这外孙带了个外字,就是靠不住。”
“所以老话说的好,养外孙,买草席。”
关瓷听着,都不觉得生气,反而有些想笑。
开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终于要到云城时,这时关瓷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消息,说苏市天气异常,航班暂时延期两个小时。
“暂时延期两个小时。”商颂川说,“马上十二点了,我把车开到市区里,吃个午饭再过去?”云市是山城,碍于地理因素,机场距离市区有十几公里的距离,而且城市街道狭窄,很容易堵车,商颂川和关瓷起初没打算去市区。
但航城延期两个小时,完全可以去市里吃顿午餐。
关瓷嗯了一声,问:“你想吃什么?”
商颂川说:“我不知道你们云市有什么好吃,关瓷,你推荐一下呗。”
关瓷在云市待过三年,他想了一下,说道: “去市一中吧。”
“市一中?”商颂川侧头看着他。
“市一中门口有家冒烤鸭,味道不错,不过我也不知道现在还开门吗?”关瓷考上大学离开云市后,虽然隔一两年会回一趟金龙村,待上两三天,不过很久没来过市里。
“行。”商颂川重新定位了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