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下 第12章

作者:她行歌 标签: 近代现代

安安对着镜头想了想,说:“爸爸说不能告诉别人,但你是我小叔,我告诉你,我们在一家很小很小的旅馆里。”

安安身后有一张双人床,墙上贴着轻微脱落的泛黄壁纸,墙角处放着两个行李箱。看背景确实像在旅馆里。

程殊楠急声问:“爸爸妈妈呢?还有爷爷,他们都和你在一起吗?”

安安摇摇头:“爷爷在医院,爸爸妈妈出门了,我自己在这里。”

程殊楠想不出来什么理由能让程隐夫妇把五岁的安安独自留在旅馆里。他心往下沉,问安安,“你一个人害不害怕?”

安安犹豫着点点头,小声说:“小叔,我害怕。”

安安头发长了些,刘海遮住眼睛,她频繁用手往一边拨弄,扎的两条辫子也松开一条,和以前精致可爱的小公主形象判若两人。

程殊楠很心疼,又生气,轻声哄着安安:“别害怕,爸爸办完事就回来了。安安,你们在哪里?我是说,你住的这个旅馆在哪里?”

安安有些茫然,摇摇头说“不知道”。

“小叔,我好想你,”安安扁着嘴,委委屈屈的样子和程殊楠有几分像,“爸爸不让我给你打视频,说你很忙。你忙什么啊小叔,你一个人在家害怕吗?”

“……不怕,安安,我不怕,你呢?你好不好?”

“不好,这里一点也不好玩,每天都在赶路,妈妈还总是哭。小叔,我什么时候能回家,能去幼儿园,我好想你,也想我的好朋友。”

“很快就回来了,安安,别哭,小叔一定会想办法的。”

程殊楠抬眼往上看,生怕眼泪滚下来。安安从小就和他亲,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先给他,相比父亲的严苛和哥哥的忙碌,反而是安安给足了他家人的爱意和温暖。

镜头后面传来开门声,安安回头叫了一声“爸爸”。

程隐将一个小玩具递给安安:“去那边玩,我跟小叔说会儿话。”

安安拿着玩具去玩了,程隐在电脑前坐下来,和程殊楠四目相对。这是他们自上次雪天分开之后,第一次面对彼此。尽管隔着屏幕,沉默依然犹如实质。

最后还是程殊楠先开口:“安安懂事了好多。”

“是啊,跟着大人受罪,”程隐愧色明显,“是我做的不好。”

“小楠,”程隐欲言又止,咬咬牙说,“现在这种情况你也看到了,爸爸的手术必须得做,哥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找你。”

“什么叫没办法,之前你转移的那些钱呢?”

“那笔钱在中途就被截停了,不然我也不会带安安住这种地方。爸爸虽说是心脏手术,但并不复杂,只要钱到位立刻就能做。小楠,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哥,”程殊楠不明白,“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有,你去求求梁北林,让他高抬贵手。”

“我之前就求过他,他——”程殊楠突然停下,怔了两秒钟,乱糟糟的脑子好像抓住了点之前被他忽略的问题,“哥,为什么让他高抬贵手?”

如果是求人帮忙,该是施以援手,但高抬贵手是在求人放过自己。

“你们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屏幕里程隐神态异常疲惫,只勉强维持着体面,他艰难地说:“昌存最大的债权人,是梁北林。”

程殊楠脑子里轰隆一声,似乎不太明白程隐的话,他反应了一会儿,才问:“所以说昌存破产,最大的损失者是梁北林?”

“小楠,事情不是表面这么简单。”程隐脸上显出一点尖锐的愤怒和痛苦,但他没法和弟弟全盘托出,只能捡着能说的说。

“半年前我们的资金链就断了,是爸爸去找了梁北林融资,但也正是因为这笔融资,导致爸爸做了错误判断,将所有钱都押在非核心业务上,让昌存彻底没救。”

程隐愤怒的样子让程殊楠有些陌生,他继续说:“如果不是他投资之后刻意引导,我们怎么会连环出错最终破产!”

程殊楠突然想起那天在被查封的家门前,父亲的老同事给他说的那段话:

——原本还能撑一段时间,可董事长不知道听了谁的建议,发行了一批债券,引入M国一个投资,后来在投资者建议下资产重组,还卖掉了珠宝设计这块核心业务。

程殊楠听见自己问:“所以M国的投资方是梁北林?”

“是他。”

“所以是你和爸卷着他的钱跑了?”

“小楠!”程隐捏一把青筋暴起的额角,“这都是他做的局,他最终目的是要程家破产。”

程殊楠往后靠,离电脑尽量远,程隐说的话已经超出他的认知,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程隐咬咬牙,含糊着说:“生意场上的事你不懂,有利可图的事,即便丧尽天良也会有人去干。”

程殊楠靠在床梯上,冰凉的金属让他后背发冷发麻。

“哥,是你让周律师跟我那么说的吗?”

周律师最先让他去找梁北林买下公司的部分业务,他找了,然后梁北林问他凭什么。

“是,”程隐垂着眼,没看程殊楠,“原本两家分公司可以撑一撑,可前后脚出事。哥实在没办法了,只要能留一块核心业务,我们就还有活路。”

“我明白了,”程殊楠喃喃道,“要么是两家公司保下来,要么是昌存核心业务保下来,只要有一件事能成,你们在外面就能过得很好,是不是啊哥?”

程隐慢慢抬起头,看见程殊楠镜头里一张惨白的脸,看见他眼泪终于掉下来。

“哥,那我呢?你们不带我走,就是为了要我干这个吗?是觉得我不需要你们保吗?”

“……小楠,对不起,”程隐别过脸去,重复道,“对不起。”

“我一直盼着你回来接我,我还以为……”程殊楠嗓音发颤,努力憋着哭腔,“还以为你们没有不管我,让我留下是因为和梁北林商量好了,让他照顾我。”

可现在却告诉他,梁北林才是昌存最大的债权人,才告诉他,他的家人没有为他安排所谓的后路,他们是真的抛下了他。

第14章 你还有用

“小叔,”程安安跑到镜头前,看着程殊楠哭,自己也大哭起来,“小叔你怎么了?你不要哭。”

程殊楠擦一把眼泪,对安安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安安乖,小叔不哭。”

程隐抱着安安,眼眶也红了。

“小楠,是我和爸爸对不起你,我知道梁北林不好说话,但你是他男朋友……”剩下的话程隐没再说出口。

“小叔,”安安从程隐怀里挣下来,“我想回家,我想你,呜呜……”

场面一时乱作一团。

程殊楠看着脸都哭花的小姑娘,心脏像被一只手抓着。

“安安不哭了,小叔想想办法,让你很快就回家好不好?”

程隐闻言转头看程殊楠,神色间露出一点生机:“小楠,你愿意求他?”

镜头里的旅馆房间昏暗破旧,门外有人大吵大嚷着路过,声音透过屏幕传到程殊楠耳朵里。

“是个醉汉,每天这个点都会吵闹,有时候还会砸门。”程隐视线从门口转回来,解释道,“我不管什么时候出去,这个时间都会留在房间里,不然安安会害怕。”

“哥,你想求梁北林什么?”

程殊楠垂着眼,很直接地问程隐。他想起小时候很依赖程隐,程隐虽然也很忙,但还是会尽量抽时间陪他,也曾为了他和大孩子打架,一眼不眨地买他喜欢的玩具,在他哭闹的时候哄他“小楠不哭”。

程隐下颌线紧绷,半晌之后说:“昌存他不愿意买就算了,境外这两家公司能不能解除冻结。只要这两家公司在,我就有足够的钱安排爸爸的手术和后续事宜。”

程殊楠慢半拍的脑子终于想过来:“你的意思是他冻结了公司?难道不是政府行为吗?”

“账户冻结后我就查过,表面看是政府行为,实则背后有人主导。我找了当地朋友才查出来一点消息,里面牵扯有沈家的人,叫沈筠。”

程殊楠想起来,上次梁北林从M国出差回来,跟在他身边的人就叫沈筠。

“哥,他不买昌存我能理解,但为什么一定要冻结公司?他亏了多少钱?”

他最近见多了生意场的波谲云诡和人心难测,想事情再没之前那样简单。即便如此,投资失利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大冲突。

“做任何投资都有风险,”程隐顺着程殊楠的话往下说,“但他不能做得这么绝,一点后路都不给留。小楠,我不求他别的,确实是我们家对不起他,可即便他不顾我们相识多年的情分,也该顾一顾你。”

程殊楠被程隐的话带着走,并未发现哥哥没有回答他任何一个问题。

“可是……”程殊楠声调落寞,“我之前求过他的。”

“此一时彼一时,小楠,哥求你,再试一次好不好?解冻只是他一句话的事。”

程殊楠挂断视频,在床上坐了很久,脑子里依然一团乱麻,程隐的很多话他无法理解,感觉有很重要的事一闪而过,但他没抓住。

即便父亲和哥哥置他不顾,他会难过,但依然相信他们,就像即便梁北林对程家持如此冷漠的态度,他也依然信赖他。

他愁眉苦脸地回了家,什么头绪也没有,满脑子都是安安奶呼呼的声音和哭泣的小脸。

好想抱抱她,程殊楠想,也不知道孩子出去受了多少罪。

梁北林回来时他在沙发上睡着了,客厅灯没开,黑乎乎一片。

程殊楠睡得很沉,可能真是累了,睡着了倒是面目平和,和下午的魂不守舍判若两人。

梁北林脱鞋换衣服,弄出的动静不大不小,程殊楠揉揉眼坐起来,缓了一会儿才清醒点。

梁北林去餐厅拿水,上楼回卧室,换衣服洗澡,程殊楠亦步亦趋跟着,想要说点什么,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要一起洗?”梁北林靠在浴室门口,平静地看着程殊楠。

“哦,不,我洗过了,你洗吧。”程殊楠有点磕巴,丧眉耷拉眼的。

梁北林没管他,将门关上了。

他洗完出来,程殊楠坐在床边抠弄着珊瑚绒抱枕,没回自己房间,整个人看着焦虑不安。

“大北,我哥今天找我了。”程殊楠小声开口。他看出来梁北林是有些不耐烦的,反正横竖一刀,干脆硬着头皮直接说。

梁北林穿着舒适的睡衣站在窗边,刚洗过澡的身上泛着温润水汽,但脸色是冷的。

他微微侧头看着程殊楠,示意对方继续说。

“我爸要做手术,安安也过得很苦,他们、他们真的走投无路了,大北,你能不能帮我一把。”

梁北林问:“怎么帮?”

“就是,两个分公司,账户能解冻的话……”程殊楠说得乱七八糟,他大概以为有转机,很急切地站起来,向梁北林走过去。

“你爸走得太仓促了,时间来不及,两个分公司没有完全切割,在债务范围之内。如果债权人死咬着不放,它们就得清拆。不过这种债权人睁只眼闭只眼的事,即便有证据,只要我肯放水,它们也能保住。你哥是不是这么和你说的?”

程殊楠停住脚步,一脸惊讶地看着梁北林,不知道为什么哥哥的话他可以一字不落复述下来。

“你知道?你怎么……”

梁北林沉沉地看着他,目光平静缓慢地扫过他的脸,是审视和打量,在那一瞬间,仿佛是错觉,程殊楠觉得梁北林很陌生。

然后很快他就知道那陌生感不是错觉,不是幻觉,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