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下 第17章

作者:她行歌 标签: 近代现代

梁北林站在书房中间,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仿佛随时能暴起,将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撕碎。

他突然往前迈了一步。程殊楠惊恐地抬头,凭着本能往后退。他原本就靠着墙站,这下整个后背都贴在墙上。

梁北林强压的怒火落了落。唐青山给程殊楠证据,是想摘出唐家不假,但并非顺手做件善事,把程家也摘出来。

程家是摘不出来的,关家家破人亡,从头到尾最大的恶都来自程存之,唐家江家充其量只是帮凶。这一点梁北林一直很清楚。

唐青山将证据送上,只不过是提醒梁北林,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罢了。

第20章 一件旧事

儿子在车后座睡着了,梁柔一直回头看,直到关道生将车开上湖堤,梁柔突然按住方向盘。

她眼里全是泪,冲关道生用力摇头:“不行,不行的,放下阿崇吧,他还那么小,不应该跟着我们走。”

关道生将车刹停,轮胎将湖堤上的湿泥带起来,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柔,那几个人的手段你不是不清楚,他们不会放过阿崇,留他一个人在世上受苦吗?”

梁柔看着儿子熟睡的脸泣不成声:“受苦也是他自己的人生,我们无权替他决定。万一呢?万一他有正常的生活呢?道生,放下他吧。”

关道生已经被逼到极致,他望着湖面很久,最后下车,将儿子从后座抱出来。

关崇被喂了点安眠药,被父亲放到草坪上时微微蜷了蜷身子。关道生低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慢慢站起来,重新回到车上。

车子从堤坝上冲下去,巨大的落水声惊醒了关崇。

他爬起来冲到河岸,只看到河面上露出的半个车尾。然后很快,整个车身沉下去,河面只留下一圈不起眼的涟漪。

7岁的关崇跪在河岸上喊爸爸妈妈,嗓子喊哑了,最后哭都哭不出来。

后来警察来了,将车辆打捞上来,关崇看到已经了无声息的父母被抬上医疗车,跟在车后面走了几步,摔到地上。

一个女警过来拉起他,说了很多话,他看着那女警的嘴巴开开合合,却一点也不明白对方说的什么。医疗车开走了,他抓着女警的衣服问:

“阿姨,爸爸妈妈要去哪里?阿姨,你让他们等等我。”

再后来,直到外公将他带去M国,他仿佛还没从巨大的痛苦中挣扎出来,常常拉着外公的手问“爸爸妈妈去了哪里”。

关家破产背后的真相,还有父母的经历,梁北林从外公和父母那里知道一些,但大人不可能全告诉小孩子。所以梁北林长大后,开始慢慢调查搜集当年的证据。

关、程两家当年在域市旗鼓相当,关道生和程存之算是发小。两人原本交情尚可,可却同时爱上他们的学妹梁柔。之后梁柔和关道生结婚生子,程存之和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反而越加紧密。

大约那时候程存之心中已生嫌隙,只是他为人城府深,关道生并未觉出不对。

后来两人各自接了家里企业。两家都是做日化和零售,域市蛋糕就那么大,矛盾渐渐积累起来,终于在一个涉及到进出口的大项目争夺上彻底交恶。

程存之手段恶劣,先是散布虚假信息,诋毁关氏的产品质量和服务水平,误导消费者和投资者。同时通过行贿高层获取了供应商名单,展开全面恶意竞争。在关道生应接不暇之际,程存之又联合江家唐家,利用投资公司大量做空关氏股票,导致股价暴跌。

最后真正打垮关家的,是程存之控制了一家与关氏有业务往来的关联公司。他通过这家公司与关氏进行虚假交易,高价购买滞销产品并低价转售给第三方,从中牟取暴利。

一系列恶意打击之下,关氏已岌岌可危。

程存之怕关氏还有翻身机会,雇律师团队对关氏提起多起恶意诉讼,指控其侵犯知识产权、违反合同等,还发布大量负面新闻和谣言,导致原本想要伸手帮一把关氏的合作伙伴撤资。

当时域市政界一位高层和程存之达成某些协议,司法程序被干扰,关道生陷入债务纠纷,一点点被逼至绝境。

这些都是明面上梁北林能查到的。可暗地里那些龌龊手段和杀人诛心的做派,即便随着关道生夫妇的死彻底失语,梁北林也不难想象父母遭遇了怎样的裹挟和逼迫,不然他们不会那么决然地带着独子赴死。

7岁的关崇后来被关道生的心腹找到,被赶来的梁衍文秘密带到M国。

梁衍文并非梁柔生父,而是养父,在梁柔出嫁后出于各种原因已经鲜少来往,也正因如此,外界并未在意梁柔这层关系。

但父女二人感情深厚,梁衍文得知女儿出事后便想办法接走了关崇,之后怕追着不放,将关崇改名为梁北林。

从国内信息来看,关崇从7岁之后就失踪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孩儿,指不定猫在哪个角落里自生自灭了,翻不出什么浪来,程存之便没再管。

梁衍文也没能陪梁北林多久,在他16岁那年,缠绵病榻多年的老人去世。

梁家家世还算可以,梁衍文生前是工程师,但当年为了帮女儿女婿还债花掉了几乎所有积蓄。临到生命最后,连止痛药都用不起。

梁北林去M国后,边上学边打各种零工,赚到的钱几乎全用在外公的医疗费上。

外公在弥留之际,最后都不肯闭眼,怕梁北林吃不上饭,睡不好觉,上学受欺负,身体熬不住,又怕自己死了梁北林再没亲人了,从此在这世上活不下去。

可是他怎么会活不下去呢,他能,不但能,还要好好活着,因为他还要亲眼看着仇家一步步坍塌。

**

夜幕寂静无声,从窗外铺展开来,书房内的灯光再亮,也驱不走梁北林心里的黑暗。

“他们那天带我去了游乐园,买了我最喜欢的手办。那真的是很快乐的一天,他们还答应我晚上要去看新上映的一部动画电影。可转眼之间……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

“可后来,我明白了。他们赴死前想要多留给我一点快乐。”

但临到最后,他们反了悔,将儿子一个人留下来。之后的很多很多年,那天对一个7岁的孩子来说,都是惨痛的、空白的。

从那一天开始,所有的快乐凝滞,时间不再往前走,留下来的关崇其实也早已死去,只剩下活在仇恨和辛苦中野蛮长大的梁北林。

程殊楠贴墙站着,低着头,像犯了错被罚站的学生,手脚都是浮软的。

他太过钝痛的脑子里突然想起来一件旧事。

那时候他们刚在一起,程殊楠满心都是玩乐,周末便缠着梁北林去游乐园。他觉得梁北林是孤儿,小时候应该没有机会去,长大了变成个工作狂,更不会去了。

他甚至包下游乐园一整天,设置了很多惊喜环节,想要和男朋友过一个快乐的周末。

他骗梁北林说要出去逛逛,当车子开进游乐园时,面对突然出现的游园队伍和表演,梁北林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当场冷脸。

他还记得梁北林当时跟他说的话:“程殊楠,不要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

然后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程殊楠甚至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程殊楠很难过,少爷脾气也上来了,好几天没理梁北林。可他想啊,不争气得很,独自气闷了几天,又跑来找人。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什么都不说,全靠我猜。我是你男朋友啊,你开心难过不能告诉我吗?”

程殊楠委屈得不行,梁北林看了他很久,最终走过来将他抱在怀里。

现在想来,当时的疑惑是没得到答案的。程殊楠在梁北林刻意引导下,很快便忘了这件事,忘了问梁北林为什么生气。

如今终于知道了。原来游乐园之于梁北林,是父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点快乐,也是余生最漫长的痛苦。

梁北林手里捏着那支小小的录音笔,上面带着一点热度,是程殊楠掌心的体温。

唐家和江家他一个也不会放过,不管唐青山给他什么,结果都是一样。至于证据,他这些年已经查到足够多,多到能把当年所有参与过的人于公绳之于法,于私血债血偿。

但他还是将录音笔插进打开的笔电里。

程殊楠看起来有些恐惧,他往门口走:“……东西送到了,我回去了。”

梁北林停下动作,抬头去看程殊楠,从他的表情上看到很多不安。

“我联系了社区中心,晚一点会把你的猫送来。”

他没说让不让程殊楠走,但说了一个程殊楠没法走的理由。

果然,程殊楠眼睛亮了亮,像是有了一点活人气,小心问道:“真的吗?”

其实他不问也知道,梁北林说出来的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从不含糊其辞。

“那……那我等一等可以吗?等叽叽送来,我就带它离开。”

梁北林眼底暗了暗,仍然没回答离开的问题。

程殊楠自说自话:“我去楼下等。”

说着,他慢慢靠近门口,没再看梁北林,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第21章 留着抵债吧

燕姨手里拉着购物车,从院子里开门进来。她脸上有些着急,还没进屋就探头往里看,可能是怕程殊楠走了。

院子里亮着灯,窗户开着,晚风簌簌中,梁北林能听到燕姨和程殊楠隐隐的说话声。

两人站在门口,程殊楠说了句什么,燕姨便笑了,声音断断续续的:“……都是你爱吃的……很快……”

然后声音没了,大门关上,又安静下来。

梁北林已经在露台上站了一个小时。

头很疼,像有什么东西从眉心扎进来,同时穿透太阳穴和咽喉,带着凶残的蛮力从胸口刺出来。

在这之前,除了商业围剿和恶意构陷,他并不知道程存之对梁柔还抱有这样的想法,也不知道这件卑鄙恶劣的计划有没有成行。

父母都不在了,他无从证实。

他在最恨的时候都没有如此崩溃过,原本这些年他在仇恨的磨砺下已经生出一颗冷硬的心,即便在多年夙愿完成时都没表现出太激动的情绪。

可如今这一切都被这段录音毁了。

他太了解这群畜生,因为一旦起了心思,就一定会做。要不然父母不会被逼到一起走上绝路。这也是他之前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即便父亲破产又被经侦调查,但母亲是无辜的,不至于非要陪着父亲一起赴死。况且她还有儿子,完全可以带着孩子去M国,不是全无退路。

如果……梁北林不敢想,如果母亲在最后时刻遭遇过非人折磨,已经走不掉摆脱不掉,便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

从此刻起,他终于开始平等地恨每一个人。

程殊楠一直在厨房帮忙,燕姨几次让他去客厅等着,他都执意不肯。后来燕姨看出来他的不安,便拿了一根胡萝卜让他擦丝,有点事做不至于太慌。

叽叽一直没有送来,程殊楠看看时间,有点坐不住,好在晚饭梁北林没下楼,不知道是在忙还是不想吃。

不用面对梁北林,程殊楠轻松不少。但他没什么胃口,一直往窗外看。

于是燕姨同他商量:“这么晚了,猫不一定能送来,你住一晚明天再走行吗?”

程殊楠扯着自己的毛衣袖子,扯得很长。这件灰色毛衣本就是廓版,穿在他身上更像是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燕姨毫不怀疑,如果衣服再大一点,程殊楠能把自己整个人藏在里面不露头。

“我想回去。”

程殊楠说不出别的话来,如今他只会表达心中真实想法,多余的心思是真的没有了。

他无法面对梁北林,自己也同样备受打击。原来爱情只是别人处心积虑的接近,原来三年的感情和甜蜜都是假的。

同时又要直面家人的背叛,那是真正的背叛和抛弃。父亲和哥哥早就知道程家和梁北林之间是个死结,在这种情形下仍要留下自己,丝毫不顾及他会是怎样的结果。

有些事不能往前想往深了想,想一想就会碎掉。

晚上八点,依然没等来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