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境风
爱仅需空着两手……段青深垂着眼,他自己平时滴酒不沾,今天只喝了两罐,还是有点泛起醉意。
比如放在平时,他必定不会去思考这句歌词有何意义。
空着两手,义无反顾的意思吗?还是别的什么……
朋友们那边聊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阵子,接着有人说,连我的手机,我要放一首钢琴曲。另一个人说,不知道你还这么高雅呢?那人啧了声,肃声道:“别乱说话啊,是一位我很喜欢的演奏家,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哦……”
接着,梁愿醒眼皮颤动了下,他微睁开眼。
那是修复过的音质,梁愿醒在第一个乐句就听出来这首舒伯特《第三即兴曲》是谁的演奏版。
音乐很神奇,人们在听见一首熟悉的旋律时,很容易回想起自己高强度听这段音乐时候的情境。
他感觉到梁愿醒的身体僵了僵,好似绷起一样,于是他大约猜到了这首钢琴曲的演奏者是梁愿醒的妈妈。
肩上的重量慢慢变轻,梁愿醒抬起头,他看着蓝牙音箱的方向,一眨眼,一道泪痕滑到脸颊。
那篝火快要燃尽,光亮和温度慢慢下沉。
段青深用手指背部刮掉他脸上的眼泪。
“梁愿醒。”
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双眼对焦到段青深脸上。
段青深看着他眼睛,不知是酒精效应还是这幽暗不清的环境。
段青深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意义不明话:“黄粱一梦不愿醒。”
第21章
他这些年, 果真像一场大梦。
像游戏里有着固定行动轨道的NPC,他稳定地存在于那里,做着所有人都满意的事情, 成为玩家们喜爱的角色。
他不是不喜欢。
事实上最初的那几年, 他乐意为之。子承母业, 这份血脉中的使命让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艺术类学科实在是挑人, 不适合就是不适合。这点, 越学到深入越明显。
尤其钢琴这样好入门但越往后越艰难的乐器, 他很多音表钢琴专业的同学都是在大学里才恍然回头——我好像十年前就在四对三, 怎么十年后我还在四对三。这种左右脑分裂练习什么时候是个头。
很不幸, 梁愿醒并没有完美继承李知婧的天才基因, 他学到后期最痛苦的点是——你可是李知婧的儿子。所以他要更努力。
每天泡在琴房, 几乎没有节假日, 少量的社交是考试前其他乐器的同学来找他做钢伴。
他兢兢业业地在这场薪火相传的大梦里扮演着那个NPC,没有醒过。
也没有勇气告诉姨妈、外婆、舅舅以及母亲曾经的好友, 他如今的老师们: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梁愿醒对母亲最浓烈的一次思念,是想问问她, 我能不能不弹钢琴了,你不会生气的吧……
音箱里的《第三即兴曲》播放到尾声, 大家打着呵欠要去帐篷里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段青深握着他的手,他没有乖乖在口袋里攥着暖宝宝, 而是方才朦胧着半睡半醒时抓着露营椅的扶手。此时左手被段青深包着,很舒服。
“之前我以为你是‘不愿睡’, 原来你是‘不愿醒’。”段青深眼神柔和,“走吧,去睡了。”
梁愿醒点头:“嗯。”
巴丹吉林沙漠是我国第二大流动沙漠, 这里有全世界最高的固定沙山以及最广阔的鸣沙区域。
白天无风时,这片沙漠宁静得像电脑出厂时自带的桌面,入夜后塞北的风仿佛从两千年前吹拂而来,奏着它们自己的胡琴琵琶与羌笛。
这夜睡在帐篷里,不知道是晚上喝的酒还是什么,梁愿醒在堪比暴风雪山庄的风声里睡得很沉,反而段青深自己强迫镇静了大脑,停止胡思乱想,才入睡。
天亮前,闹铃响了。
段青深在它响在第一声的时候按掉,然后从睡袋里出来,穿衣服。
“我真的很佩服你……”梁愿醒跟着坐起来,气若游丝,“为什么你每天早上的启动速度都这么快……”
“因为我是学医的。”段青深把帐篷拉开一点先出去了。
片刻后段青深回来帐篷,见他果然还是那个坐姿,蹲下,说:“张嘴,把这个喝了。”
梁愿醒根本没清醒,他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地被段青深蹲在旁边喂了几口常温的淡盐水。
喂完水,段青深又出去了,他还那么坐着,双眼无神。梁愿醒可以一夜不睡拍日出,但没办法早起拍日出。
前一晚喝了酒,沙漠里又干燥,那几口淡盐水喝下去后很舒服——不愧是当过医生,梁愿醒想。
五分钟后,梁愿醒哆哆嗦嗦地挨着段青深坐下。
毛毛他们也起床了,大家一起在等日出。此时还夜色昏昏。
看得出来,所有人脸上都是半死不活的疲态,梁愿醒放心了。
这里唯一的异端是段青深。此人动作利落地撑好了三脚架,相机也放好,正在调参数,双眼清亮且理智。相比之下……梁愿醒用暗的手机屏幕照了一下自己,像个稻草人,没有生气,也没有水分。
“怎么了?”段青深偏过头,这人脑袋磕在自己颈窝里,像摔过来的,“还困着?”
“还活着。”梁愿醒回答。
“……”
也行吧。段青深想。
日出前的气温低到每个人都瑟瑟发抖,梁愿醒更是连眼睛都睁不开。
直到他感觉段青深动了一下,向前坐了坐,他跟着抬起头——看见了落在沙山上的光。
那是新的黎明。
人们热爱太阳,耳畔毛毛和她的朋友们在欢呼,倦意随着日出消散,梁愿醒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的相机包里找自己的相机。
段青深拿起来递给他:“已经开机了,日出的光是变化的,让光圈优先。”
“好!”梁愿醒几乎是一秒恢复朝气,他接过相机,也不顾手冷不冷,迅速在相机上按着参数设置。
他想要拍一些和段青深相机里不同的画面,他拧着焦环。远方沙丘有骆驼,梁愿醒立刻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朝段青深说:“我去找个机位!”
段青深当下便懂:“小心点。”
“好!”
他飞奔到摩托车旁边,头盔戴上。段青深看着他帅气地跨上车,从上衣口袋掏出钥匙拧动点火,冲向沙丘。
段青深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机位,他要拍骆驼走在太阳前的画面。
算算时间,太阳大约在10分钟后完全升到地平线以上,段青深犹豫了下,他把三脚架挪了个方向,镜头对着沙丘上飞驰的摩托车——
他放弃了早早守候的日出,选择去拍梁愿醒。
“还好昨晚跟你学了曝光锁定,你看!”梁愿醒回来后,护目镜往上一抬,递相机给他。
段青深没有立刻看相机,而是上前一步把他相机带子从脖子上摘下来。他人没下车,满眼期待地等段青深的反应。
段青深说:“走,去整理作品集。”
“啊?”梁愿醒人没下车,身子朝他那倾了倾,“你还没告诉我拍得怎么样。”
“很完美。”
段青深把他相机关上,镜头取下来,走回露营椅那边,放回相机包里。
“你们要走了吗?”毛毛问。
“嗯。”段青深点头,边说边收三脚架,“要走了,去处理照片。”
梁愿醒下了车跑过来,跟他一起收拾,追问他:“我们今天到哪里?”
一双透亮的眼睛看着他,连带着晨曦的光一起映入他眼瞳。
“到嘉峪关。”段青深说,“到了之后找个酒店修图,然后好好睡一觉,后天到敦煌。”
“嗯!”梁愿醒点头,“带我到《去西北》那里。”
毛毛听不懂了,笑着问:“你已经在西北了呀。”
梁愿醒没多做解释,只笑着点头说“嗯”。
和毛毛一行人辞行后,从沙漠向酒泉方向出发。然而开上国道后不久,梁愿醒的小腿肚抽筋,不得不就近休息。
他们停在与372乡道交叉口附近的加油站里,段青深扶着他,后者一瘸一拐地走到吉普旁边,在副驾驶里坐下。然后叹气。
“别叹气。”段青深在副驾车门边蹲下,帮他揉腿。
“不好意思啊……”
段青深抬头:“你为什么道歉。”
他用的陈述句语调,并非在问而是在反驳,甚至有点凶。
梁愿醒抿唇收声。显而易见,段青深不希望他觉得腿抽筋是耽误行程的“错误”。
骑摩托车腿抽筋是一件挺常见的事,段青深用手掌帮他揉了一会儿,他觉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在这个加油站的便利店里买了点吃的,时间尚早,国道上不停有车疾驰而过卷起尘土,让这一段路边的空气灰蒙蒙的。
段青深借来了加油站一位工作人员的热水袋,拿它在梁愿醒的两条小腿都热敷了一会儿。接着,他微信响了,联系他的人是迟双海,对方发来一个链接,是他们店的官网,在北京时拍的那些照片发了出来。
“给迟老板拍的照片发出来了。”段青深说。
“是吗!”梁愿醒从车里跳下来,“给我看看。”
“我转发给你。”段青深点开他的对话框,发过去,“你先看着,我去还热水袋。”
迟双海的那组照片后期是他们自己人做的,画面后期处理过后有很浓的杂志风。梁愿醒一张张慢慢翻看着,每一张照片下方都有一行小小的字——拍摄:青山醒摄影工作室。
其实下决心来西北之前,梁愿醒退缩过很多次。
他连省都没出过,西北太远、太陌生。要不算了吧,三千多公里,不然还是坐飞机好了,也不是非得自驾的。
但思来想去,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把摩托车推出了车库。
人常说要把精神内耗转换成车辆油耗,他也是终于碰到自己为自己提供选项的时候,比如眼前这个仅占据页面一点点位置的“青山醒摄影工作室”,就是他勇敢做选择后的成果。
段青深走回来车子边,边走边说:“我找到了一个有洗衣服务的酒店,但是他们今晚只有大床房了,你介意……”
“深哥。”梁愿醒根本没在听,打断他说话,径直看他眼睛,“我想抱你一下。”
段青深很意外,他停下脚步,僵在那。
这个当下,梁愿醒忽然非常非常想跟段青深拥抱一下,尽管只是因为看见了给迟双海拍的一套秋季新款照片,但这也是他人生至此的第一次转变和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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