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不可貌相 第58章

作者:海苔卷 标签: 强强 HE 近代现代

他风风火火地冲上去,照着陈熙南后背就是一脚:“不管你谁嗷,从陈乐乐身上滚下去!”

可怜陈熙南毫无防备,直接被踹了个狗啃泥。还不等爬起来,就又被当坐骑。

段立轩跨在他后腰上,摁着他脑袋念楞严咒:“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祗获法身…”

陈熙南埋在雪里扑腾:“二哥…呸,噗呸,雪进脖子里了…二哥…”

“…陈乐乐?你回来了?”

“咳,你再骑一会儿,陈乐乐真悬走。”

段立轩赶忙拉他起来,前前后后给拍着雪:“你他妈吓死我了。楞严咒我就会几句儿,这要是个大ne鬼,还不能好整了…”

“二哥。”陈熙南把那张纸折了几折,揣进了大衣口袋,“走吧,还是去看看。”

“看了能咋的,死都死了。”

“死了也是二哥的家人。”陈熙南戴手套前,又顺手刮了下他的脸,“见一见,最起码道个谢。他们把二哥拉扯得这么好,倒便宜了我这个无名小卒。”

冻得通红的手指,粘着被风吹干的血渍。指纹被染得分外清晰,像一枚微型的符纸。往小僵尸的脸上一贴,就收了全部的戾邪。

段立轩刚上的脾气,一下子又散了。重系了下围巾,和陈熙南一起捡纸钱。收拾干净,又继续往里跋涉。

天是白色,雪也是白色。墓碑是黑色,寒鸦也是黑色。

但不是沉闷绝望的黑白色,而是清楚干净的黑白色。两人都嘘气成云,眉眼挂着碎雪。肘套肘,肩并肩。逆风而行,共同走过一块块墓地。

人活着,分三六九等。入土了,还是分三六九等。有钱的,就圈大点地方。或青松绿柏,或杨柳垂塘。

没钱的,就一排挤一排,勉强留俩烛台。再没钱的,就葬在墙里,连个公用香炉都没。

不过有地方葬身,也算幸运了。至少证明,这世上还有人惦记。

走了十来分钟,段立轩在一座墓前停下了。那是一座气派的家族墓,立了六块碑。

“左边儿我老叔,右边儿我爹。中间是我爷奶。后面那个是我啥来着,忘了屁的。”

段立轩说着,先到了段昌龙墓前。

“我老叔,瞅着我长大的。2000年得了肝癌,差两天40岁。”段立轩站在墓碑旁,用碑顶的积雪攒雪球,“我那前儿觉得,40岁,老B登了。死就死吧,他妈也活够本儿了。”

陈熙南摆着贡品糕点,笑呵呵地摇头:“在我们科,40岁可算相当年轻。”

“你们科还说啥了,本来就是B登科。”

“诶!二哥!”

“现在合计合计啊,40也不大,我他妈都30了。那馒头摞俩就行了,这老多人儿不够摆的。”段立轩说罢,把攒好的雪球垒进贡盘充数。

攒了四五个,又皱眉打量。祭祀用的发糕都带颜色,又粉又黄。显得周围那几个雪球格外寒碜,甚至有几分悲凉。

“你内馒头花不溜的,显得我这几个不好看。跟他妈糊弄鬼似的。”

陈熙南推了下眼镜,无奈地摇头叹息:“本来也是糊弄鬼。”

段立轩四下巡视一圈,最终把目光锁定到陈熙南脸上。看看贡盘,又看看陈乐乐。嘴巴子来回咂么,像是在思索什么。

陈熙南被他看得后背发凉,不自觉地后错半步。

“哎,你这个借我下。”

“什…”陈熙南话没说完,鼻孔一凉。

就见段立轩捏着他的鼻血纸,挨个往雪球上点。血已经渗进纸里,蹭不出多余的。只能把纸揪插进雪球,再用手使劲攥,才能堪堪留下一点红。攥了俩攥不出了,回头又要往陈熙南鼻孔里怼:“还有没?再给我蘸点儿。”

“我的好二哥!”陈熙南一把擎住他的手,哭笑不得地问,“跟咱叔多大仇啊?”

“多大仇?那你是没瞅着他。”段立轩把纸揪插回雪球,拍了拍手,“放心吧。这B要没投胎,估摸正站旁边儿乐呢。”

他说着又拄上墓碑,冲碑上的照片笑了下:“哎,老收。呆会儿给你烧五十个亿,别挑我理嗷。”

第67章 和鸣铿锵-67

段家祖上是要饭的。

段立轩的爷爷,5岁给地主放牛,7岁出去要饭,12岁要到了溪原。18岁入赘妻家,借此在军工厂谋了个活计,改名段超美。

此前姓什么,不得而知。叫什么,也不得而知。老爷子从不提起,大概也不是什么好名。

在军工厂干了五年,跟着建筑工程去支援大西北。后来妻子丧失了劳动力,大儿子去了大学。段超美迫不得已,又回到溪原讨生活。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一家人穷得揭不开锅,天天挖野菜。

后来野菜也吃不饱了,段超美就去偷。等到偷也偷不到了,就开始抢。靠着逞凶斗狠,成了当地的坐地炮。到七十年代中期,他攒下了八百块原始资本。

靠着这八百块,扎进了建筑工程队。带着十几个兄弟四处接活,几年后开了自己的公司,也就是圆春保险的前身。

等到了八十年代,接力棒传给小儿子段昌龙。彼时旧秩序逐渐崩塌,新秩序还未建立。社会动荡不安,江湖风起云涌。

段昌龙比他爹狠多了。整个80年代,几乎是独霸一方。90年代大局势有变,段昌龙把建筑公司更名为圆春保险,改制为股份制企业。

而也以此为分水岭,段家彻底告别了黑历史。段昌龙把脏东西搜罗搜罗,都揣自己身上带走了。

有关段昌龙,坊间传他心黑手毒。但在段立轩的记忆里,那是整个家族心最软的老叔。

段立轩的父亲没受过教育,还又哑又聋。既无法给他物质上的保障,也无法给他心灵上的成长。六岁那年,母亲走了。整个偌大的段家,只剩段昌龙真心疼他。给交学费,开家长会,带着出去玩儿。

记得十岁那年,小学里流行过一阵愧疚教育。操场上排着一对对亲子,在悲伤的音乐里,对着脸煽情。

就他俩另类。找了个背对讲台的阴凉地方,一个耍双截棍,一个蹲地上嗑瓜子。

段昌龙虽说是江湖大哥,但骨骼非常清奇。一米八八的高个子,笔直的大长腿。白衬衫黑西裤,皮鞋擦得映人脸。头发打满摩丝,看着亮闻着香。走起来步履生风,像国画里的骏马。

人长得帅呆了,可惜终生未娶。别说结婚,身边连半个女人也没。不抽烟,不好酒,不纹身,不近女色。

要说有什么嗜好,就是好嗑点瓜子。

他这个嗑瓜子,也和一般人两样。别人都是聊天打牌的时候磕,讲究一个热闹。段昌龙是想事的时候磕,状态堪比修道。

眼睛直勾勾盯一个地方,脖子缓慢地左右倒。谁说啥都听不进,就知道嗯。哪怕你指着他鼻子骂大傻B,估摸他也能答应。

等事情想完了,堆的瓜子壳能埋条狗。因为这个毛病,早年他一个好哥们叫他‘小蜡嘴雀儿’。雀儿读成巧儿,听起来还怪可爱。只是后来那人死了,这个外号再没人敢叫。

段立轩耍了一身汗,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冰水。递给段昌龙的时候,这人才从瓜子里回神。抖着蹲麻的腿站起来,迷茫地四下打量。

感恩大会正进行到高潮,哀乐喧天,哭声一片。

“干啥呢?”他不明所以地看了圈,回过头问段立轩,“你们学校谁没了?”

段立轩没搭理他,继续耍双节棍。他老叔早年不好酒,这几年倒成了酒蒙子。喝得脑子不太灵光,磕瓜子都能磕忘一半前程往事。

段昌龙看侄子不搭理自己,立在原地想了会儿。足足过了两分钟,终于回忆出来点有用的。歪嘴笑了下,拍拍身上的瓜子壳,“啊,对,来给你开家长会来着。啥玩意儿啊哭嗷嗷的,赶他妈开席了。走!咱吃饭去。”

他搂着孩子往外走,老师看见了也不敢拦。一大一小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逃课,在哭声里晃晃荡荡地呸瓜子壳。

主持人说的那些屁话,段立轩没打算听。可总有那么一两句,还是不小心钻进了耳:你们每天都吃父母的,喝父母的。

段立轩没觉得自己吃喝过父母的,但有点感觉在吃老叔的。不仅是他在吃,还有全家那十几口人。老的嘴,小的嘴,新来的嘴,新来的嘴带来的一群嘴…尾尾€€€€,像一群狼崽子,扒着段昌龙的肚皮吮咂。

狗被吸急了都知道跑,可段昌龙不跑。别说牢骚,这人连口气都没叹过。慈悲像泉眼,总是往外汩汩,似乎永远也用不完。

当时是90年代末期,可以说是溪原市最悲惨的几年。大批人失去了生活保障,夹缝里求生存。

他看到摆摊的,会去买两件。看到落风尘的,就去塞俩钱。甚至于上市场买东西,都留一半搁外边。还跟自己的手下交代:市场外都是没抢着档口的,平时能照顾点就照顾点。

那时候各个市场都有管理员。小鬼儿似的,手握一点点权利,就能四处熊人。动不动找借口扣货,得拿钱换回去。没钱也行,年轻漂亮的,给白占两下便宜。

小商贩要是没点门路,很难在这种野蛮环境里存活。但管理所、税收所之类的靠山,根本不是普通人攀得上的。直到后来段昌龙接手了溪原的两大市场,专门派人给他们平事。

段昌龙本人从不收‘供儿’,但他手底下收。他也没说不行,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静等着那条底线的出现。

有一回他手下的小弟收了人家的钱,但估摸嫌少,没给办实事。后来那个档口的老板走投无路,从市场顶楼一跃而下。段昌龙知道后,压着小弟到人家自杀的地方。摁着磕了仨头,拿菜刀跺了一手。断肢从天井掉下去,走了一遍那可怜人的路。血溅满地,惊呼冲天。

一条命,一只手,划出了这个野蛮丛林里的绝对法则:段昌龙办事可以不拿钱,但拿钱了就一定给办事。

有人说段昌龙残暴,他的确残暴。有人说段昌龙讲究,他也的确讲究。

但不管外界怎么评价,没人乐意着他边。段立轩如今回忆,觉得老叔临终前那五年,大概就自己一个朋友。尽管自己不过是个小屁孩儿。

“老收。”

“干哈?”

“等我长大了。我给你养老。”

“嗯。准备咋养啊?”

“给你买大别野,带游泳池的。后院种瓜子儿,再养俩大猩猩当保安。”

段昌龙抬脸思索了下,问:“为啥是大猩猩啊?”

“人要喝血,狗要吃肉。”段立轩一脸认真地说着,“大猩猩好,给香蕉就行。还得养母的,吃得少。”

“草。你都买大别野了,能不抠搜这两斤香蕉吗?”

“老师说了,积少成多。一天两斤香蕉,十年下来,得老鼻子了。”

“你老师还说了啥知道不?”

“说啥了?”

“说这回全班就一个大聪明,哪科都没及格。”段昌龙虎口卡着他后脖颈,不轻不重地压了下,“我还搁底下乐呢,寻思谁家生了个狍子。翻开卷子一瞅,就他妈你啊。26个字母错27个,啊喔呃拼不上个儿。班门弄斧,写个半门弄爷。数学更别提了,那满篇选择题,搁地上踩两脚都能及格。草,我要等你给我养老,咱俩要饭都没地方戳棍儿。”

“会那东西有屁用。蛤蟆几天爬出井,几个兔子几个鸡。爷爷几岁爸爸几岁,大卡车小汽车。反正你等着,咱事儿上见。以后我肯定不能让你好过。”段立轩说罢又想了想,好像觉得哪里不太对。

段昌龙看他那傻乎乎的小模样,没绷住笑出了声:“行,我他妈等着。今儿咋了?良心让狗给哕了?”

“一直都有良心。”段立轩低头扣着手指上的茧,小大人似的承诺,“我和爸现在欠了你的,等我长大,都还你。”

段昌龙本来还是乐呵呵的,听这话蓦地沉了脸:“谁教你的?”

段立轩一听这口气,知道老叔生气了。也顾不上细想,撒丫子就跑。段昌龙大步追上,照着他屁股蹬了一脚。

段立轩被踹飞出去,扑了个狗啃泥。虽然是沙地,手掌膝盖也挫破了皮。一颗晃动的大牙磕掉了,满嘴血腥。他呸出蛀黑的乳牙,哇地就哭了。

“疼不?”段昌龙问。

“草你妈…呜…疼…”

“疼就对了。让你该学的不学,不该学的瞎几把学。不想扛别扛,养不起别养。扛了,就不嘟囔。养了,就甭算计。”段昌龙拎鸡崽子似的提溜起他,夹在咯吱窝底下给抹眼泪,“小屁儿你记住了。谁欠你老叔,你都不欠。没你,老叔该咋活也咋活。有你,老叔他妈活得乐呵。嗯?掉的这啥啊,你甩籽儿了?”

段昌龙的口气很凶,嗡嗡地在耳边震荡。手掌粗糙,砂纸似的磨着脸。瓜子、摩丝、还有夏日干燥的土腥。糅杂在一起,变成一种混沌的气味。不太好闻,有点像老人脱下的秋衣。

但很奇怪,那竟是段立轩第一次感受到了父爱。

老叔刚走的那两年,他总由着自己去想。一张照片夹在钱包里,一付钱就能瞅着。瞅一回,想一回。再想起他临终时龇牙咧嘴的样,又忍不住落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