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合鸽鸟子
宋洲:“???”
高云歌出肯德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熊安打电话,让他不要再安排工人下老款的料,江浔皮革送来的料如果还有剩余,也不要急着送去复料。
宋洲也赶忙联系邹钟闻,让他不要再打新款,万一投产了几百一千的,肯定会剩尾货,不如现在就停下。
电话那头的熊安不理解,洛诗妮眼下正是势头正旺的时候,虽然不如巅峰时期日产一万,但每天一条流水线加班做的鞋子都能发光,怎么别的厂还在热火朝天,他们就急着结束了。
邹钟闻就不一样了,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棉鞋季最难的就是对收尾的把控,贪念是人性的本质,没有人在看到未完成的订单时会不心动,但随着年关的接近,以及气温的微妙变化,棉鞋一旦出现退单,就是整个市场都退单,到时候生产车间和加工环节里都剩有材料,忙活了一整个季度的利润都不够覆盖库存的。
还有什么比曾经日卖三万双的9961沦落到地摊货更明确的信号吗?高云歌和宋洲知道,这个冬天要结束了。
第85章 婚宴
昊得宝的门面和洛诗妮两隔壁。近水楼台先得月,昊得宝老板第一个发现了宋洲减产的动作。
宋洲也不跟他见外,用玩笑的语气将那晚的见闻告知,话里话外都是暗示昊得宝老板也加入收尾的队伍。
昊得宝老板专业生产棉鞋三十年,论经验和判断,肯定会比宋洲更准确。但这一年的冬天实在是太冷太漫长了,就连山海这种沿海城市都落了好几年的雪,三十年难得一遇的棉鞋季被他们赶上了,怎么忍心就此收手。这不,热了两天的温度又降了,中原市场又开始疯了似的地抢购棉鞋,还有不少客户拿着现金来下单。一个武汉客户要求昊得宝五天内给他发一万双厚底勃肯,且愿意支付一半货款作为定金,昊得宝老板那叫一个心动啊,却还是犹犹豫豫地拒绝了,这十万火急的订单就跑到了路尔德那里。期间洛诗妮也停止了生产,除了把9961等后来的款式扫完,还用极低的不包断底的价格处理了一部分9960。这些鞋子流入南方市场问题不大,就是去不了中原以北。五天过后路尔德按时生产够了一万双鞋,客户却以天气骤然变暖为由拒绝提货,那又是一个中原市场有名的批发商,他不提货,路尔德还得把定金给他退回去,到头来两头都没捞到,年底昊得宝老板组织了一场工业区里的聚餐,路尔德父子收到了邀请,都愣是没来。
“他们俩电话都关机了。”漂亮心情老板当晚就坐在宋洲边上,忍不住跟他分享八卦,“我听多鑫老板说,路尔德刹车没刹住,成型的棉鞋都还有三万多双在那儿,半成品更是数不胜数。那他材料商的货款结不下来也结不清,天天被加工厂堵在档口里。”
漂亮心情老板坦诚道:“我也不怕兄弟你跟我有芥蒂,我和路尔德确实是第一批跟你们9960这个款的,在山海做鞋不就是这些套路,要么开发得够前沿,要么跟版跟得够快。我老婆当时不知道给金成那边打了多少个电话,那个小老板娘就是不肯给除了你以外的第二家供货。我们跟她好说歹说,让她也开一套AbcdNi出来,她也不肯,说答应洛诗妮那边要给他们控版。所以我们才退而求其次地去找多鑫,这个款推迟到十一月初才出第一批货。还好今年的冬天足够长啊,要不然按往年的节奏,新款到这个时间节点根本卖不动。这个卢总更有发言权啊,你做了这么多年公司单,哪家品牌到了十一月份还愿意上新款的?”
同样跟过洛诗妮版的天麒卢总也很感慨,主动敬了宋洲一杯,他说这个冬天,不仅麒麟湾的鞋厂要感谢洛诗妮制造了爆款,全山海跟款9960的鞋底厂也要感谢金成,这场事故让山海市的鞋底品质都焕然一新,迭代了棉鞋产品的配方,家家户户都有一套AbcdNi。而如果金成从一开始就占据了所有市场,没有遵守和洛诗妮达成的共识,企图去赚取更多的利益,那后果才叫不堪设想。
漂亮心情老板醉得都有些大舌头了,跟宋洲勾肩搭背:“但我这人见好就收,不像路尔德那对父子,当初还跟客户怎么说来着,说路尔德的鞋子不断底,洛诗妮的会断,屁!我做多鑫的鞋底也有二十几万双,pvc发泡去了北方多少都会断几双——”
“咳、咳。”高云歌发出几下刻意的咳嗽声,打断道,“都过去了。”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对,今天这顿聚完,大家都要回各自的老家了,咱们不醉不归!”宋洲举杯,彻底将鞋子有关的话题结束。他未必是酒量最好的,但绝对是最能带动气氛的,和高云歌一动一静形成鲜明的对比。
高云歌知道今晚有很多人在看自己。这是他第一次和宋洲一起来参加老板们的局,他虽然话少,但只要有人来敬酒,他绝对会把自己杯里的喝完。
论酒量这些老板还不是他的对手,他尚且清醒,不少人已经醉意上头,开始聊些不着边际的畅想。有一个本地老板大着舌头,一直念叨“蛤蟆湾”,“蛤蟆湾”。高云歌实在是好奇,忍不住问昊得宝老板,怎么凤凰山下皆生灵,除了麒麟还有蛤蟆,昊得宝老板哈哈大笑,纠正道:“那个地方念下马湾,十来年前,当山海市的鞋厂还是生产仓储住房三合一的作坊时,下马湾的宅基地民房才是老板们的不二选择,反而是麒麟湾里的标准厂房无人问津。按理说产业正规化是迟早要推进的事,但下马湾的村民们只顾眼前利益,有大半的原住民很长一段时间不同意拆迁,结果上头三改一拆的政策一来,好了,当年租住在下马湾的鞋厂要么改行,要么产业升级搬进了麒麟湾,等下马湾再学麒麟湾建集资的工业厂房,麒麟湾这边已经形成了非常成熟的生态,曾经辉煌过的下马湾未必能重现当年的红火。”
昊得宝老板是有几分麒麟湾自豪感在身上的。他特意用手指了个方向,那个后来未必能居上的下马湾就在凤凰山的背面,也就是那片废墟所在的村庄,拆迁房尚未建好,但工业厂房已成雏形,虽然还没通过全部的检验,但村民不停给领导们压力,希望厂房可以在年前出售,他们等着拿卖厂房的钱来回购拆迁房。
昊得宝老板说:“那些村民也是看准了今年的棉鞋季异常火爆,连带着厂房租金都上涨,这时候出售厂房,能卖个最好的价钱。”
“未必,”天麒老板摇头道:“厂房是难脱手的重资产,也只有昊得宝你这种早好几年就拥有厂房和档口的人会站着说话不腰疼,怂恿别人去入手厂房,你自己手头现金不知道有几千万嘞,我到年底付供应商,都是划的商业银行的承兑啊。”
漂亮心情老板附和,卖弄从短视频里刷到的专家语录:“资产最好的原始积累的时代早已将过去,如今除非买来自用,不然租金还银行的商业贷款利息都未必够。”
昊得宝老板笑而不语。他看向高云歌,酒过三巡的青年人面色寻常,唇瓣微启,手指尖在桌面点动,还真在计算起自己一年到头的支出。宋洲也凑回到高云歌身边,高云歌贴在他耳边,细数两间门面、麒麟湾的车间,以及工业区外仓库和针车组的租金。他们后面找的分厂在一个规上的外贸企业里,电费包含税收后比麒麟湾里的都贵三分之一,那税还是以房东的名义缴纳的,以后若有退税的好政策,也落不到洛诗妮的头上。
所以高云歌问宋洲,如果把这些分散的区域全都合成一块,一整年的租金和买这么大面积所需支付的银行利息,到底差多少。宋洲嘴歪出个耐克笑,大手一挥道:“我宋洲买厂房还需要贷款?当然是全款拿下啊!”
包厢里瞬间寂静。
众人目睹宋洲的脸从染着酒精的红晕褪成和高云歌一样的冷静。他们的举止很亲昵。
如果说宋洲刚才的吹牛还有浮夸的成分,那么高云歌接下来的点兵点将则是正儿八经地凑起了人头。为了扶持出更多鞋类的规上企业,山海市很早就不批准小产权面积的厂房,想要在新工业园区里拿下厂房,那种一千五百平一层的厂房就必须拿一栋,所有人按比例出资后共享同一本房产证,再各自去批自己楼层的营业执照,每一层每年都要开出至少一千五百万的发票。
在座的各位也都在心里算起了账。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个金额的流水每个厂都有,可一旦对公,就会涉及到很多繁琐的操作,未必能将老板个人的利益最大化。高云歌的质朴就在此时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明年的房租会涨,但听宋洲对意思,商业贷款的利率反而会降,比起更高昂的房租,天骐如果还要保持当下的规模一年租金至少要三百万。
“您不如去下马湾直接拿三层。刚刚昊得宝都把流程说清楚了,先支付百分之二十,就能跟下马湾的村委会签合同,拿到土地证房产证和营业执照后,拿着相关材料去办抵押,就够支付剩下的百分之八十了。”高云歌确切地从卢总闪烁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心动,他继续去说服漂亮心情的老总。
高云歌说:“我上楼前注意到您今年新换了辆路虎,还问了其他桌的本地老板几个学区房的楼盘。”
漂亮心情老板挠了挠头,表情略有些苦恼。说来惭愧,他都这么大的老板了,两个小孩至今留守在湖南老家。好几次想把孩子带到山海来,户口一直是个绕不开的障碍,他们这些外地人就算在本地买了房,摇号时都挤不进第一梯队。
“但如果是知名企业家就不一样了,你要是买了下马湾的厂房,街道班子肯定会给你想办法。”高云歌给他戴高帽,父母企业的规模化对下一代的异地求学也会有帮助。
“对于山海市来说,我们都是外地人,但是……”高云歌说,“我们也能把握自己的一部分。”
高云歌还试图拉昊得宝老板也入伙,毕竟他是个本地人,又有做房东的多年经验,对厂房买卖的流程都熟悉。昊得宝老板很诧异,他都这岁数了,主业收租兼职办厂,扩张之心有余力而力不足,高云歌就问了他一句,同样是在凤凰山下,等下马湾入驻了更多鞋厂,麒麟湾还能火几年呢?
昊得宝老板不语。风水轮流转的道理,他到这岁数了还是门清的。
而对于其他在山海市打拼十数年、从工人翻身当老板的外地人来说,买厂房的冲动指数不亚于结婚,要么搁置一边,要么就推进得迅猛如雷霆。几毛钱的鞋配件要讨价还价,几千万的厂房说买就买,宋洲最为积极,他不积极也不行,毕竟还没跟房东们商量好来年的房租呢,借此机会直接搬厂,跟街道办签完合同,消防安检都还没过审呢,就趁年尾最后几天拆流水线和其他设备,大包小包,大车小车地搬进下马湾。
宋洲这一代的青年人讲究仪式感,虽然搬厂的整个过程极为仓促,过户的流程也没走完,他给自己那一层厂房挂了喜庆的红布帘子,请了专业流水席的厨师团队在厂房外的空地上摆了三十几桌,邀请麒麟湾里的同行好友们吃饭,分享乔迁的喜悦。
聚完这一顿,那才是真的要各回各家,不然山海市的高速路口都要上不去了。昊得宝老板边上那一桌全是洛诗妮的工人,云贵川来的小伙子们就好牛羊肉这一口,满桌的海鲜都没被夹几筷子,看得昊得宝老板直摇头,这些外路宝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山珍海味,他这一桌多是本地人,热销菜就恰好相反。
而等所有菜品皆上齐,昊得宝老板定眼一看,不由诧异。也不知道宋洲这个温州人怎么跟厨师爷沟通的,这场席包含海参小米粥,黄鱼,猪肚和蛤类拼盘,是标准的“参膏肚璨”。
那是山海传统婚席上才会出现的菜式。
第86章 尾声
红艳的移动大棚下,三十多桌盛宴座无虚席,占据了下马湾新工业区地理位置最佳的一栋厂房前的停车空位。厂房一楼全是档口,洛诗妮的新门面连抬头都还没来得及做,门外也没什么过多的装饰物,只有一串卡通造型的铃铛气球。
不应该这么仓促的,昊得宝老板回忆起洛诗妮在麒麟湾开张时的盛况,那叫一个彩带连天,贺礼的花篮从工业区这个门摆到那个门,恨不得连剪彩用的剪刀都是烫金的。
但他能看得出,那一天的宋洲远没有此时此刻的高兴,装修都还只是开启了第一程,这个温州来的青年人就已经露出满足的不能再满足的笑,跟高云歌一起在空荡的毛胚门面里,搬运三块流水线的铝合金板。
宋洲把之前车间里的二手流水线卖掉了,拆解后只拿回了刻有“洛诗妮”字样的烘箱外板,那是一条流水线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原本鲜艳的油漆涂层经过一整年的时光后也变得些许暗淡,尤其是被工人胡乱划刻的边角,更是起壳斑驳,早已看不清那上面的图案和文字。
但洛诗妮的两位老板却爱不释手,摆放时小心翼翼到虔诚,交谈之际像是在商量要把这三块板做成新档口里的装饰。昊得宝老板遥遥望着那三大块颜色,红色依旧最为亮眼,中间的黄最长也最暗淡,视野从阴影里的蓝聚焦回宋洲和高云歌身上,背景颜色变得模糊后,这两个青年人手腕搭着掌心的亲密动作异常清晰。
他们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要在山海一起过年了。
搬厂有的是要忙活的。昊得宝老板这么想着,又笑了,摇了摇头。耳边响起同桌人的八卦片语,普通话夹杂着山海方言,有人问洛诗妮这两个老板到底什么关系,谁的出资比例更大,也有人知道法人是宋洲,所以更加疑惑为什么和街道办签合同的是高云歌。
坐在昊得宝老板身边的那位也加入讨论,见怪不怪地说温州人鬼精着呢,特意拉个外地人来顶风险,下马湾的厂房证件都是要一栋一栋批的,麻烦得很,证件齐全后也不能单独售卖自己的楼层,顶多拿去做房产抵押,并不是什么容易流通的资产。
“而且搬进去后每年要开几千万的票……这是要逼着买厂房的这帮人冲规上啊。”
“别看今年年底棉鞋生意好,老子我做鞋做了三十年,也没见过几个棉鞋季像今年这么疯狂,这些年轻人别是赚了一波快钱,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步子迈太大,办实体工厂最忌讳的就是迅速扩张——”
“——这怎么跟我听到的不一样,忘了谁跟我说的,洛诗妮下半年出了点问题,还亏了点钱呢,那他们俩还风风火火地买厂房啊,虽然说现在都能贷款但……”
“你听说的这个版本太老了,我给你更新一下,他们前期确实有个款不太行,但后面又出了一个翻毛边的新款,运气好,在线上卖爆了。反正我听卷边厂说洛诗妮把他的加工费全部结清了,那他肯定是赚到钱了的,果然做鞋还是得温州人啊。”
“那他那个伙计哪里人?我听我厂里的小工说以前还跟他一起上过班嘞,怎么就跟宋洲好上了,麻雀变凤凰了?”
“他到底是什么鸟,问问昊得宝不就知道了。老头子你说说看,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
话题落到了昊得宝老板身上,他不接话,只是微笑,良久,才说了句:“他们是两个人,一个洛诗妮。”
“看——”他的手指向前方。那栋新生的厂房连窗户都尚未安装,艳红的帘布随风飘扬在半空中,喜庆的色彩下高云歌和宋洲肩并肩从毛胚的档口里走出,刚好上完菜的服务员高举能喷出彩带的手持礼炮,猝不及防地发射,洛诗妮的两位老板一边清理落在头发上,肩上的斑斓纸袋,笑着,走向来宾们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