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司卡林 第63章

作者:青江一树l 标签: 破镜重圆 近代现代

“疼”

林预完全垂下了眼睛,笔直的肩颈都塌了下去,突出的锁骨随着他几次深深的呼吸凹陷得更深,他的病态展露无遗,江惟英当下竟突然觉得畅快,好像沼泽里的经年堆积的沼气泄了出来,终于能把林预毒死了。

“你可以被原谅吗。”

林预木然抬头,漂亮的眼睛里,水汽还在,但已经没有光了。他任由江惟英将他轻柔地安放在怀中,他神态温和,语气亲昵,将汹涌磅礴的情绪硬生生压成了薄薄一片,盖在林预满是凉意的心上“抛弃了这样的我,你觉得你可以被原谅吗”

车辆稳稳刹停,安静的地下室里灯光都阴冷,林预看着它们在眼前晃荡,江惟英一路抱着他,出了车库,进了电梯,电梯缓缓上升又上升,林预不敢再睡觉了。

临进门前,江惟英对他说道“里面有个你认识的熟人,会跟我们一起生活,你可要乖一点”林预脑中杭稚的脸忽然又出现,他抿唇低头,自觉地想从江惟英手中跃下,江惟英没阻拦,待林预双脚着地还扶了他一下。

“那他什么时候才走”

“你怎么不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走”

纵是林预迟钝麻木,仍然在此刻感觉到了无法明状的难受,眼前一片片发黑,他状态一直不好,强撑着的精神能保持着清醒全因江惟英给他带来的巨大不安。醒来这些天他总是诚惶诚恐着,无法真正感觉到安心,救命般希望能留在江惟英身边,又时刻害怕着江惟英随时会离开,他在这临界点上小心翼翼,即不敢放任自己疯掉,也无法清醒面对。

他不能后退,尽管脑子里叫他拔腿就跑。

他在原地慢慢蹲了下去,江惟英就站在他旁边,在感觉自己会跌倒的时候林预下意识撑了把江惟英的腿,那西装的面料被他抓了几道痕迹,他不着痕迹地够了够,想抹平,江惟英把腿挪开,林预落了空。

门就这么开了,里面的暖气席卷全身,林预却并不好受,他捂着嘴小声咳了一声,脸色剧变,缩着肩膀不敢动作,江惟英皱着眉拎起他泛起冷汗的下颌“谁叫你蹲着的”

林预喉结滚动,忍得辛苦,从他手中将脸移开,颇有点赌气的成分,江惟英再次弯腰把他从地上端了起来“真是想死找不到河,就该让你求我抱着”

“啊呀,这是怎么了?林先生!”

“是林先生吗?!”

厨娘连忙用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远远地从厨房小跑过来,她神色紧张不似作假,不远万里出了国,刚张罗了一桌菜色,见这么个阵仗,生怕自己没起到用处。

“是,可以开饭了?”

“快好了,汤马上也好了,林先生这是怎么了?”林预瘦得脱相,手腕手背第一眼看上去只看得见青筋,吓人得狠,她见林预脸色嘴唇都煞白,心思更重,也焦急起来。

林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江惟英。

“阿姨,我还好。”

“啊,那就好那就好,我去盛汤”她连连跑去厨房,林预看着她匆忙熟悉的背影,神态才松弛下来,江惟英把他放在鞋柜上坐着,脱他的鞋,那六个死结永远解不开,江惟英没耐心,直接拽了扔在地上,没好气道“你以为里面是谁?”

林预忽然双手绕过他的外套,环住了他的腰,他把耳朵贴在江惟英胸腔上,眼眶微红,说话都带了鼻音“我求你,求你抱我”

江惟英似叹了口气,认命似的抱紧了一些,林预低低地咳,咳一小声就停一阵,料想疼得不轻,又是自己亲手按断了的,江惟英摸了摸他的头发,眼神很软“呼吸要匀称一些,不要吸气太深,也不要太急,疼的话...”

“一会儿让你咬我一口。”林预下意识摸起手腕的痕迹,已经完全摸不到了,江惟英把他的手被背后拉了出来“不许咬这里。”

“不听话就送你回国。”

林预看上去是服了软,很认真地应了,但真正坐在餐桌还是犯难。

厨娘竟被江惟英示意坐下一起吃饭,她也不吃,就坐在林预身边一脸期盼,前前后后地看着他,满眼心疼,就差上手要摸摸了。

桌上全是好消化的食物,清淡好看,是家里一贯的样式,阿姨连芒果布丁都备好了,放在温热的水中,林预又偷偷看江惟英的脸色,后者面色如常,一如既往地目不斜视,吃饭极其端正优雅。

林预吃一口米饭,阿姨便往碗里放一些不过分的东西,两片时蔬的菜叶,一勺蛋羹又或者是剔除了刺的鱼肉,她像照顾儿童一样布菜,每每林预面有难色,筷子稍停,只须江惟英微微一瞥,他也能艰难咽下去。

冬日未至,暖气已开得很足。

江惟英的家应是走到哪买到哪,拉开落地窗帘,林预先是往后退了一步,脚下如同深渊,浓重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开,街区的繁华在脚下星星点点,这竟已是百层的高度。

林预被毯子困住,江惟英背靠在窗子的玻璃上“我喜欢站在高处,喜欢看什么都像蚂蚁的感觉。”

楼下的车辆只看得见移动,大小不一定比得上蚂蚁,林预看着被江惟英全身心信赖的那层玻璃,心惊胆战地...也靠了上去。

江惟英感觉到了肩膀上的重量,继续道“但...我也有成为蚂蚁的一天。那时候群山看我,我寄望它们是神明。”

林预奇怪地看着他,年少的桀骜恣意在这一刻似被稀释许多,竟能听出他语气的无奈和无力。

“没有神明。”

江惟英捧着林预的脸,他看了这张脸很久,有时候想不通,理解不了自己。有时候又觉得理所当然,注定发生。

他牵强笑了一笑“那我衷心祝愿你,永远没有神明。”

或许是他话里的虔诚过于庄重,林预的眼睛总忍不住要往他头上的疤痕上凑,正好被江惟英抓住,低头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不是第一次亲吻,林预却心跳过速,双手皆被缚在毯中,江惟英也避开了他的胸口,只是不断地啜吻着他的眼睛,鼻尖,嘴唇,待林预仰起头,脖、颈也收到眷顾,喉结被温热的湿,意裹,紧,林预狠狠噎了口口水,江惟英轻喘着,见林预微微张着嘴,闭着眼睛,神情放松的样子,他这才抄起林预双腿,放在了沙发上。

林预乖顺地看着他,歪着头,胸口隔着毯子起伏不匀,好像用眼睛在问他为什么忽然停下,窗外日光渐暗,室内昏黑,江惟英周身热意涔涔,仅有细汗在鼻尖微光,他的掌心轻按在林预胸口,渐渐冷静下来。“还没好,会疼。”

江惟英背靠沙发,喘息声放大,林预挣扎着坐起,他也像刚才接受了一段亲吻般,去吮江惟英的脖、颈之间,可他不得章法的方式诡谲,磕碰的牙齿让江惟英痛的像被剐蹭了一样,连忙把林预肩膀拉远了点“干嘛呢,谁教你的”

林预耳朵都红了,眼神在别处晃荡了一阵,又忽然认真地看向江惟英“你跟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是不是要比跟我好许多?”林预曾用以示人温和不乏凌厉,病到这个地步,他忽然瞪着自己的样子,让江惟英一时也分不清他是不是清醒着。

江惟英回忆了一阵,冷笑了一声“别问我这种问题,我们都不是很想听答案。”

林预跨坐江惟英的腿上,他仰头深深吸了口气“我突然明白,那天宋蓁为什么一定要把心挖出来。”说完他倾身吻向江惟英的唇,闭眼间,凉凉的水迹一条条从他眼睛里溢了出来,任江惟英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林预铁了心要折腾,江惟英不肯解开他的毯子,看着林预深藏压抑的伤心愤怒,江惟英捏了下他的脖子“他不是你能想象的人,他的心也不是谁都敢要的。”

林预吸气过急,再度重咳,脸色白得发红,待江惟英松开他的毯子,林预指着自己的胸口,艰涩道“我也有,你要吗。”

江惟英不说话,林预又来吻他,但任他如何亲吻,江惟英始终不给半点回应,林预彻底崩溃,高声询问“我说我也有,你要吗??!”

“要。”

一瞬安静,室内已彻底漆黑,江惟英摸到他冰凉的脸,他绷紧全身,连牙关都死死咬着,用力一捏,松开了他的牙齿,可犹如切菜的磕碰声仍在颤个不停,江惟英只能用唇去安抚这一场应激。血腥味渐浓,林预放松不了,他焦灼而矛盾,不愿意低头看自己除去衣服的身体一眼,却死死渴望着江惟英的温度。

江惟英完全做不下去,林预炸了毛一样,他只能把人按在怀中,吻他的背。

这样的林预,让他不止一次想,就这样死了算了。一起活着是那么累的事情,为什么不能一起死掉,就这样死掉,并没有什么不好。

好多次他都打算这么做了。

可是一想到没有来生,没有下辈子,他又不甘心。

这辈子遇到的一切,享有的一切,人、事、钱,下辈子会变成跟你毫无关系的东西,你不记得他,他也不会记得你,在短短十几年后,或者几年后,这辈子就结束了。

他该怎么甘心呢。

“要啊,我要的。”

林预心速过快,带着他整个人温度都在升高,江惟英感觉得到,他把手心放在林预心口,一丝无助不小心就泄了出来“林预,你怎么会知道我有多难过。”

第81章

第二天,江惟英就把林预带到了他一直用着的私立医院,周期性的治疗到了尾声,这是最后一次。带上林预是临时决定,林预起床后就不怎么开口说话,连阿姨跟他说话他也当没听到,蘑菇汤喝到一半就喝吐了,混合着胆汁,半张桌子都是,把阿姨吓坏了。

“我叫Mark请林先生去休息室了,呕吐是生理性的,外界排斥,情绪病,等同厌食,在这方面应该请专家做心理评估。”江惟英的主治医生姓黄,是个略有些年纪的华裔,准确说是个香港人,咬字重,保留着典型的严谨刻板,对他专业区域的内容总保留最坏的打算,江惟英因此并不喜欢他。但这些年他也换过不少医生,换来换去,最后还是换了他的团队,说不上来,能在这种地方站稳脚跟的黄种人绝非泛泛之辈,而且江惟英总觉得他对自己的头很熟悉。“但我还是建议做全身体检,毕竟这里有全世界最先进的仪器,方便得。”

“下次吧。”江惟英再度拒绝,查一查,林预百分之八十的身体构造都有问题,他脑子受不起。黄医生知他并非是能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不再劝说,只道“今天将是最后一段液溶,但三个月后要回来复查。”他全身消过毒,说话声嗡嗡地,说完站起来隔着罩子边伸手示意江惟英躺到仪器中去,边调开了机械手,复又强调道“绝不能拖,你知道的,位置太深,这种方式不能永久,仍是隐患,再有生长趋势是必须切除的”

“野火烧不尽啊。”

江惟英看到黄医生示意助手开始进程,安静地闭上眼睛。

他大脑皮层的活跃度很高,显示在屏幕上是交错的红黄绿色,杂乱成团,黄医生无奈地摇头,他朝单向玻璃的另一侧耸了下肩,顺手把电脑上的数据分析以及治疗进程投在了放大的显示器上。

在江惟英看不到的黑暗中,正有位年纪稍长的女人静静看着他,她似乎时常在这里等待,气质卓越,眉目哀愁温柔,她对黄医生点了点头,缓慢转身走出了视线外。

81-2

林预被安排在一间特殊病房中休息,同时也被限制了活动区域,这当然是江惟英交代的,他没什么反驳能力。这间医院规格很高,许多林预也没有见过的设备明晃晃地陈列在实验室中,他们甚至不用做保密措施,隔断都是透明的,林预稍微心安。

胸腔处仍是一阵阵犯疼,林预伸手按住那块位置,缓缓靠在沙发上,看窗外灰蒙蒙的天。

敲门声很有修养,敲了一阵才将门推开。

女人保养得宜却难掩忧思发热脸出现在林预面前,林预竖起身子坐直,也站了起来,语气里有些迟疑“sandra?”

女人笑着点点头,遣散了周身的凌厉严肃,仍是林预记忆力温和却冷淡的样子“好久不见,lin。”

“你怎么会在这里?”

姗卓没立即回答,她走到林预身边,握着林预的手臂让他坐了下来“我是这间医院的创始人之一。”她看得到林预的变化,也触及得到,轻微叹了口气“其实我并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但我想我应该见见你。”

“孩子。”她仿佛能透过衣衫看到林预身上的绷带,像个非常熟稔的长辈般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说“你过得很辛苦。”

或许是林预迟钝,但即使是曾经住在一个屋檐下,受她照顾,林预也并不觉得她会忽然对自己有这么深的同情。

姗卓握着他的手“lin,这么多年,我都没学会面对他。”她笑得哀伤,眼尾的纹路皱起来像金鱼的尾巴“他只是不想认识我,不想跟我有关,哪怕我确实是他的妈妈。”

“姗卓,我没有跟他聊过你。”

除了当时在江伯年的书房他拿走了一张珊卓的照片之外,他信守与珊卓的承诺,从未提及过她。当年之所以会接受珊卓的好意,住在她的地方,也完全是因为珊卓出场便自报了身份,林预完全信任她,哪怕她说,这辈子她的儿子江惟英都不会认她。

“我知道,我知道。”珊卓连忙安抚道“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我一直很谢谢你,因为你的存在,我才会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

“哪怕我只能叫他江先生。”

林预有些无措“如果你想通过我帮助你,我做不到。”

珊卓摇摇头“不用。我近在眼前,他那么聪明,一定早就发现我是谁了,他不愿意,我尊重他。”

“但是我想请你劝劝他活下去”

“我劝他?活下去?”林预不自觉地收紧了手,心脏跳动的速度变快,他看着珊卓,后者却在他的目光中低下头“原谅我,lin。”

“lin,故事的发生无一例外都跟爱恨情仇有关,我们也不会例外。”

“星桥一期会被中断,举报人是我。”

“星桥研发团队的主理霍布斯会死,是因为知道的太多。”

“我无法忍受丈夫是那么一个自私冷血,可怖到了极点的人,他并不比那些为了长命百岁做恶事的古代皇帝好多少,心思丑陋令人恶心,那么幼小的儿童,全都是生命,并不是一次性提取的药品,你明白吗。”

“缺陷的基因并不是一个人变态的理由,但有时候变态比基因缺陷更可怕。”

珊卓淡淡的嗓音像一段年久的唱片机,声音还在,音调字节都不是林预能理解的东西了,只听她深深吸了口气,慢吞吞道“我以为我的丈夫是这样。却不知道,我的父亲,也是这样。”

“他怂恿我的丈夫,包庇我的丈夫,控制着我的丈夫,我多害怕我那继承了丈夫基因的孩子,以后就会变成像他们一样的人,我无法接受,我只知道再也没有家,我再也不能面对他们任何人。”

珊卓看着林预,目光怜悯“因为你,他多活了好多年,我不知道该不该讨厌你,但你那么小,孤独的一个人,那么可怜。我如何能像他们对你做过的那样对你?”

“可我内心里对你还是缺少善意,因为我的丈夫,也因为我的江惟英。”

“为了基因锁,你答应过我不会影响江惟英的生活,我想你做到了,但其实我并不知道对江惟英来说,你会是那么重要。”

林预又把手覆在胸口“是他对我很重要,否则我不会答应你,他和我不应该是这样的关系,这是你告诉我的。”

珊卓轻轻点头“后悔吗。”

“后悔。”

如果早知道江惟英也是基因病患者,他还会走吗,林预总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答案无一例外,都是会走,所以他一定会后悔,所以他也真的不值得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