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司卡林 第71章

作者:青江一树l 标签: 破镜重圆 近代现代

“那你还不出声。”江惟英也当做没有看见他的痛苦,背过身用温水打湿了毛巾,擦了擦林预的脸“脸色好差。”

林预对他抬起嘴角,从浴缸边缘站了起来,江惟英很自然地拉了他一下,林预顺势抱住了他,使劲在江惟英身上嗅了嗅。“好闻。”

他声音绵软乏力,背上薄薄的肌肉紧绷着,隔着衬衫感觉到了微微湿热,他抱得紧,江惟英在原地抱着他晃了晃,又晃了晃。

林预闭着眼睛,睫毛乱颤,想来疼得很厉害了。林预不说,他就只能掩耳盗铃般别开脸。

这药未经上市,临床都没有结束,却已经是目前唯一能有效减缓基因断裂速度的抑制剂,从来都是一代药副作用最大,但江惟英别无他法,林预不能不吃。

痛苦的是林预,可江惟英眼睁睁看看,觉得自己也像是受了刑。

昏睡,疼痛,意识障碍,这些会一个个到来,林预逐渐没有力气,迷迷糊糊往下滑,江惟英把他放在床上哄骗“我陪你睡一会儿,你安心睡。”

林预呼吸急促,他睁眼看了江惟英几次,汗湿的手心慢慢抽离,慢吞吞地回“嗯,你晚点走,我等下就醒。”

“没事,你睡。”

林预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沾上枕头躺平后他的痛苦就铺满了整张床,弓着身子缩了起来,一手缩回去按着腹腔,另一只竭尽力气攥着被子,额头和脖子的头发一点点被打湿,眼尾通红着,绵长剧烈的痛很容易引发他的免疫力自我攻击,也许不一定会高烧,低烧总是在所难免。

他惯性生病,不会呼痛求援,偶尔几次对自己抱怨疼痛,几乎都算不上真的疼痛。江惟英剥开他的湿了的发丝,坐进被子里把林预捞了起来,又裹紧了他伸手去揉胃。

他很小心地覆上那片地方,薄得隔了层皮能直接碰到器官,他再也不敢用力去按,可他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力道缓解这样的煎熬,只能这么小心捂着。

林预总在某个瞬间惊厥般挣扎,江惟英竟然也会跟着慌乱,他们都是用刀用锯划破别人的腹腔,锯开别人的骨头,掏着别人心肝肾肺的人啊,早已被那些红白相间的血肉麻木了神经,怎么会隔着一层肚皮怕到了颤抖。

江惟英起了一层又一层汗,胸口后背全湿。他看护林预大半时日都没能完全放心,直待林预面色稍霁,他才有空换掉两人的衣物,温度不高,他叫醒林预起来喝水,林预被烧的眼睛蒙着雾,对食物断然不肯张嘴。

“我带你去上班,喝点水。”

林预偏头望着他,江惟英牵强笑了下,捏了下他的鼻尖“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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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玻璃胃,不碰都会碎,江惟英停了他几天药,短期替换了另一种国际认证的,效果会差一些,但药性安全温和。

进了十二月底,林预特别怕冷,早早躲进被窝里刷熊猫视频。

平安夜那天,江惟英给阿姨放了假,他用热水煮了个苹果端给林预,光是看那软烂氧化的成色,都是不好吃的,但林预无所谓,他把热苹果汤喝了,笑得眼睛发亮,他夸江惟英煮的味道很香,江惟英听了也笑,他吃掉了林预喝剩下的烂苹果肉,两个人分食了一碗糟糕的食物,身心都暖了起来。林预忽然说“我以前要是在床上吃东西,你会打死我的。”

“确实,但也不会打死,顶多丢出去。”

江惟英喜欢灵灵,他单手在平板上放大了灵灵的脸,柔软道“我才不会打死你。”

“那以后能在床上吃东西吗。”

“能。”

林预有点意外,江惟英从平板上转回视线“吃火锅都可以,你吃吗。”

“真的能在你床上吃火锅吗?”林预回想了下,仰头笑道“可我还没有吃过火锅。”

他还没好全,也许每天都还在疼,可他穿着睡衣盘坐在床中央,仰着头看过来的眼神很单纯美好,像春天抽芽的新叶,沾了露水被风吹得晃动。

江惟英想起杭稚这些小男孩的年轻,到底跟林预的年轻是不一样的,林预的年轻,是长不大,只躲在林预的身体里,从前是雪山顶峰的一颗大白菜叶,时至今日才明白,会开花的时候叫雪莲。

三点的时候,他们吃了苹果,平平安安。

四点的时候他们看熊猫监控,长命百岁挨个滚了几圈,灵灵出现得最晚,在监控底下逛了一圈,好奇地站了起来脸贴着镜头,像是给他们打了个招呼。玉玉是很小的一只姑娘,江惟英说它很漂亮。

五点的时候天黑了,林预困了,七点江惟英把他叫醒,他们一起看了新闻,新闻结束后,外卖到了。

林预拥着被子一脸懵。

矮桌瓦斯火锅,各色蔬菜丸子摆满了床,江惟英站在一旁淡淡指挥人将放不下的东西搁在昂贵的木桌、床头柜、地毯上。

在林预没能回神的时候,这间写满江惟英名字的卧室就成了火锅店的包间。

浓郁的汤底辣的、清汤的各是一半,微微冒着泡,林预彻彻底底震惊到了极点,他合不上嘴巴,楞楞看着江惟英十分平淡地在他对面坐下,他把筷子给林预分了一双,摆得很正“辣的不能吃,可以闻一闻,这就是火锅了”他稀松平常地对林预笑了笑“其实我也没有吃过。”

“林预,圣诞节快乐,祝你平平安安。”

林预垂了会儿头,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再抬起头时江惟英将热水杯子稳稳举在半空,他向林预点头示意,等待他的触碰。

林预握着一杯可乐,他将碳酸倒进了玻璃杯,气泡沿着杯壁向外溢出,一如他的心境。

“圣诞快乐,江惟英,祝你平平安安,祝你的林预长命百岁,祝你们年年有今日,岁岁如今朝。”

他仰头喝了杯可乐,听见那些细小的气泡在身体各个角落传递快乐。而江惟英正一丝不苟给他烫蔬菜,他想江惟英也是快乐的。

他希望他的江惟英永远都是快乐的。

“我看手机上说,每一岁结束的时候回头看看这一年,如果觉得不遗憾,就是很好的一年。”

江惟英认真地烫好生菜,他被热气迎面熏着也没有皱眉,即使毫无规矩地坐在床上也依然是接近完美的体态,林预说话的时候,他正在把凉了的菜递过来,很慢地抬起眼,隔着火锅的沸腾的热气,深情像是错觉“我不遗憾。”

林预又喝了一口可乐,江惟英提醒他要吃菜,他吃了,吃完生菜有新嫩的鱼片,柔软地豆腐,有很多他从没有见识过的味道,他全都吃了,他心中堆满遗憾,这个房间每一口温度正好的食物,都深深地烫到他心上。

第93章

圣诞节是个洋人节,往常只有听起来才像个节日,等过完了节再去回想,恍然是做了场梦,只有卧室里偶尔才能闻到的火锅味才是真实的,可这点真实让林预的心有点疼,尤其是在江惟英出门后的每一分一秒里。

他非常忙,林预空闲的时间又实在太多,想着想着,林预就会发现自己不敢知道江惟英在做什么忙什么,只是时间难捱,他空旷得百无聊赖,却又觉得脑子里塞满了东西,好像远行前行李实在太多,多到带不走,无法不因此迷茫。

这天阿姨找来了林预不知道丢在哪个角落里响了很久的手机,电话对面姜辞的声音听上去异常疲惫。

“喂?”他吃了药不久,困倦中提起神,电话握得紧,姜辞仿佛也从中听出几分期待,顿了顿,不作声地吐了口气,淡问道“给我那几盆花浇水了吗。”

林预目光随即落到窗台那排蔫掉的仙人掌上,他蹙起眉,犹豫着开口“浇了。”

撒谎,姜辞没拆穿,继续笑道“那它们过得还好吗”

林预果然无话可说,姜辞没为难他,听似悠闲的语气里有着很多担忧惆怅,停顿的时间越发长,说出的话不比林预编一句“仙人掌还活着”来得干脆。

“我..有一些事情想跟你说。”

姜辞语气低沉下去,听起来严肃,林预勉力把身体坐直“我在听。”

“关于..江惟英。”呼吸声犹在耳边,姜辞握着发烫的电话迟迟没下决心,而后咬了咬牙,眼睛轻闭,他生怕自己再犹豫,快速道“这家伙一直在干些正常人不能理解的事情,我最近才查出了个大概,我想事情没有坏到那个地步之前,你或许能劝劝他。”

“是跟我有关吗。”

“不全是”姜辞淡声笑了下,却也只是听上去轻松,声音很迷惘“这人是疯了,他现在信神,信佛,虔诚得像个教徒。”

林预是不信的,无声摇头“怎么会。”

“其实能摧垮一个人的,从来都不是困境,是一次次失望。”姜辞语调越发轻“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说神佛,就算从你的病床一路跪到西藏,他未必不想试试。”

“像他这样一个人...”姜辞呢喃地叹息“他这样的一个人啊...”

电脑屏幕已经被姜辞盯了一个下午,暗了又明,是个邮件的界面,他轻声呼吸,湿润的眼睛在合上的那一瞬,指下键盘发出轻响,他心里疼得发紧,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只维持了短暂一瞬间,另一种负罪感已经油然而生。

他捏紧了电话,微微哽声“对不起林预,晚些时候看到邮件你就明白了。”

“好。”

“林预...”姜辞有些急切地叫住他,生怕电话被挂断,可实在找不到话说,半晌林预才问道“怎么了?”

姜辞温和道“你..晚点再看邮件。”

“嗯。”

“林预...”

林预的呼吸声仿佛穿过大洋彼岸,近在迟尺,但实际上姜辞很明白,那也许是林预已经听得不耐烦,可他还是不想就这么挂掉电话“等下次我回来,我再送你很多仙人掌。”

林预像是笑了,姜辞捕捉不到,他听得林预轻声应了句柔软的语调“好啊。”

不多时,忙音就接替了那独有的声音,姜辞握着电话执着地印在耳边,久久不愿意就那样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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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预再没了困意,甩了甩糊涂的脑子,却陡然甩出一串鼻血,不断地从他的鼻子里往下淌,他仰着头,随手从床头柜里抽出纸巾,擦不完索性塞进鼻子里堵着。本就不平静的心因姜辞的电话扰动得更加动荡,也许是大量药物影响,他的思维已经很难维持思考,总是穿插在各种混沌的场景里,让他迷失又迷茫。

这种脑浆被榨搅合成一团的思维让他常常莫名生出空旷感,他总觉得自己在找什么,找人,又不明白这个人是谁,可猛然间也会突然意识到他是想找江惟英,他得把电话拨出去,听见对方的声音才会安定下来,但往往这种安定也维持不了多久。他能意识到一定是这样的自己太不体面,他才会把手机藏在连自己都会忘记的地方。

种种混乱跟清醒交替出现时,都没有让他有太强的绝望,以前江惟英说他麻木,他也就认了。

但当下,林预忽然瞥见了抽屉里的红布包。

布包里包着的是个木头小人,小人躺在金黄色的符纸上,眉眼精致,看着跟江惟英有几分肖似,不过略一翻动,林预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跟生辰八字。

他把小人放在掌中,那下面是个写着斩妖除魔克邪祟、玉皇大帝保平安的金黄色平安福。

林预指尖滑过木头小人的脸,默不作声凝视许久。久到鼻子里的血沾透了纸巾像水滴般往下坠,林预才重新清醒了些,他撇了撇嘴,缓慢地眨了几次眼睛,伸手又从枕头下的枕芯里摸出了块小骨头,摩挲一阵,他也放进了那黄色符纸中,跟木头小人一起,又再次用红布包好。

他不怎么舍得,他很留恋,明明不聪明,却又偏偏做不成一个真的笨蛋。

江伯年曾经也请过医生给他看病,林预都不记得,可这瞬间他想起那医生说的话,他说林预是个缺少联想能力的人,只有开始和结果,没有过程,说他不思考过程,感受不到过程,缺乏思维连贯性。

他觉得不是啊,他现在就挺绝望的。

绝望就是个过程,一个腐烂地、他正在每天经历的过程。

林预又重新打开抽屉,去联想起来这方红布跟小木人的过程,去想象这一场虔诚。

他小心翼翼地又解开,认真地将小骨头跟小木人束在一起,像是个环抱着的模样,他跪在地毯上端端正正地在符纸上添了一排很卑微地小字,而后郑重地藏在柜子的最里面,双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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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惟英两天一夜没回家,不是因为忙,进门前他握了一把自己臂弯,不着痕迹地按了按,仍有些刺痛感。

到了真正的冬天,即便是从电梯里出来,也算是经历了一场严寒,室内的暖气瞬间包裹了全身,江惟英才发觉他已经很久没感觉到外面竟然有那么冷了。洗了手,阿姨适时递来毛巾,温和的声音中略带担忧“林先生这次的药副作用像是大了些,本来说着等您一起吃晚饭的,但中午到现在都还没醒呢。”

“还没吃饭?”

阿姨迟疑地点头“没什么事,我刚刚去看过,只是在睡着,我就没叫醒他。”

江惟英应了一声,他看了眼餐桌上温着的菜,阿姨尚未开口,便说道“我拿上去跟他一起吃,你不必等,早一些回去,这段时间辛苦了。”

阿姨怅然笑了下“这哪里辛苦,江总..”她摇摇头“江先生,往后也要这么忙起来?”

江惟英盛了些粥,勺子在瓷碗的边缘磕出了道轻微声响“再忙一段时间就不会忙了。”

“那就好..”她欲言又止,江惟英正认真地挑拣着小菜,昏黄的几盏灯影落在他身上,英俊精致的面庞上半是虚伪的恍惚,半是清晰的平静“怎么了?”他淡声问着,手中用过的筷子搁在筷架上,他用手摆整齐,顺手将拨弄过的菜碟也放回了原位,这才朝她看过来。

他是个那么细心的人,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于是阿姨低头叹息“没什么的,江先生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江惟英点点头“好,谢谢你。”

他松开了衣领,一手端着盘子擦肩而过,往楼上走去,消瘦了许多的背影依旧是那副沉稳又生人勿近的模样,这个小江总,他总是这样冰冰凉凉,处处都好,好雇主,好老板,就是跟旁人之间不产生联系,就像棵很贵的珍稀植物,身上那些漂亮的枝枝叶片都长在别人触碰不到的高处,近不到身前就会被“禁止靠近”的围栏阻挡。旁人也只好远远看个稀奇,最多惊叹一声“啊呀 这树怎么没有根茎”要是能走得更近些,大概就会发现这树啊,何止没有根茎呢,那些叶片的脉络,都是没有的,他的光鲜仿佛只是这么随便长一长,等养分用完了,也许只是一分一秒间,他就会一瞬枯萎了。

天天这么看着,怎么会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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