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人类文明轰炸机
没有什么变化。
要真说有什么变化,可能只是一个Alpha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佘歇快要不记得赫琮山最初的模样,最早他们在训练营,后来在军校,在Omega信息素抵抗训练的封闭房间,在战场……猛然有一天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赫琮山,是面容模糊的指挥官。
“你拦我干什么?这么下去会出人命。”
佘歇一动不动,霍持满头冷汗,甩开他的手迈腿立刻要往外走,突然顿了顿。
“我快要记不清了。”
他听见佘歇沉沉吐出一口气,道:“上校、指挥官、长官……很多人这么喊他。上校无所不能,指挥官强大冷静,长官下达命令无条件服从……霍持,你上一次喊赫琮山在什么时候。”
霍持的脚步骤然沉重,他抬起的脚缓缓放下,军靴后跟在地面磕碰出清晰的声响。
“那也不能……”
佘歇懒得再阻拦:“你真觉得瞿清雨是手无寸铁之力的Beta?还是你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冲上去被赫琮山打残?你知道暴怒之下Alpha的攻击力和领地意识成几何倍增长,没缺胳膊少腿回来都是不幸中的万幸。你想过去找死,然后格斗课再判不及格?”
霍持:“……你没事怼我干什么?”
“我建议你去相亲,在军部相亲网上提交个人信息,尽早解决私人问题。”
佘歇看了眼华之闵身边的Omega,顺手关上监牢门,上锁,霍持隔着一扇上锁的门和他面面相觑,“咔哒”落锁声。
霍持视线从他手上转回他脸上,有两秒没反应过来:“干什么?”
“你看着,我走了,温静思那儿还有点事。”佘歇抬抬下巴,“赫琮山问你就说我已经为我的错误反省了十篇检讨,你看不下去主动为我承担了看守的惩罚……”
霍持的鸡皮疙瘩突然冒了出来。
佘歇摸了摸自己眼边的胎记,真摸上去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一开始他征兵的时候遇到过困难。他的出生一般,无法为他提供什么便利。当年填写征兵信息时已经被拒绝过一次,是他不死心,在时间截止前又去了一次。
当时快结束,到处是不符合要求垂头丧气的Alpha。报名征兵能有很多钱,解决温饱问题,出来工作包分配,对他这种不是出身贵族的Alpha是相当好的去处。但这块胎记给他造成了影响。
“胎记的位置太显眼了。”填写录入信息表的Alpha对一名中士长说。
那名中士长看了看他,看上去在犹豫。眼看时间快到了,一只手拿着信息填报表从他身体侧面伸过去,“我的表,谢谢。”
中士长的眼睛立刻亮了,胡乱把他的个人信息表塞进那沓厚厚的报名表中,如获至宝接过那名Alpha少年手中的表,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连说三个“好”:“你的父亲会高兴的,他会以你为荣。”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再次想起想起那一幕。Alpha少年将卫衣帽子拉下去,不那么沉稳,反而锋芒毕露:“我知道,长官。”
“这理所应当。”
佘歇一步又一步走上台阶,临近出口窄门微微眯起了眼睛,不远处雾霾消散了一点,露出微白的天际。
“你叫什么名字?”
“赫琮山。”
“他们为什么对你这么客气?”
“上周我在拳击馆把他掀翻了,他说虎父无犬子,这话很不中听,听起来像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就该和他一样。我是我,不是谁的儿子。”
Alpha少年拎着瓶矿泉水,双腿垂下,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
“他会记住我的名字。”
佘歇站在原地,并不灼热的太阳光照射在他面部,微微刺痛。
他也走了相当远,从遥远贫瘠的西部地区来到这里,经历过训练营残忍厮杀,经历过躺在硬板床上想要放弃的日日夜夜。他是Alpha,也用十二分的力气走到这里,无数次怀疑自己是否要将军人作为一生的职业。
走得艰难之后,再看到赫琮山,未免失衡。
千千万万个他,上校从未真正在意过。上校,指挥官,长官,关注和在意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件事,他自己。他有没有把一切指挥官该做的事做好,能否承担军部最高长官的军衔,站在所有军官面前是不是表率。有人超越他,比他更适合,指挥官和上校之位就该退位让贤。如果没有,就继续,承担到极限也继续。
即使他根本不想做指挥官,他就想做一名□□,天上飞,地上落。
……赫琮山。
佘歇突然想起牺牲的前指挥官,篝火晚会,对方坐在人群中,和所有初出茅庐的Alpha士兵一起唱军歌。他们座位挨着,指挥官看了会儿不远处和人摔跤满头大汗的年轻Alpha,突然说:“他比我合适,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合适什么,第二天他就战死,再没有人知道了。
但佘歇想,那句话应该是——他比我适合做指挥官,他是天生的指挥官。好事是战争可能会结束,我能看到百年后结束战争的胜利号角。
坏事是每一任指挥官都短寿,坏事是人在某种责任下很难呼吸,呼吸是奢侈。
然而所有人看他都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佘歇停下来。
只有瞿清雨不一样。
“我是很担心他,各位长官。”
那枚子弹深嵌入墙壁,Beta青年摊开了手,他五指纤弱,却蕴含无穷力量,“所以帮我一个忙,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视而不见。”
会议室镜面反射所有人表情,十几名Alpha军官或站或坐,各自沉默。佘歇看着他直起的腰背,仿佛看到他和自己相同艰难的来路。
人走得太难了,得到的每一步都难,就会格外珍惜紧紧握在手里的一切。再也不想回到从前,回到肮脏小巷,回到狭窄地下室,或者回到很多双手抚摸的黏稠记忆里。
“你大可以在他某一次失忆的时候不再回到他身边,做你的医生。”
“是吗?一时没想到。”
佘歇并不拆穿他,晚上有风,Beta青年双肘后靠在栏杆上,风吹起他额发。他叹了口气,说:“聊聊天吧,少校。我其实有点害怕。”
“害怕这种词竟然会从你口中说出来。”
瞿清雨微微笑起来:“原来你们这样看我,没有人会真正完全没有害怕的东西吧。我还害怕虫,也怕黑。”
佘歇:“你看起来胆子很大。”
“我胆子是很大,赫琮山要是再爱我一点,我胆子就更大了。”
“开玩笑,对别的Alpha我一般不这么放肆。”
瞿清雨脸上笑容淡了些:“赫琮山不会真对我做什么,因为他爱我。虽然他把我关起来,但他也不会真对我做什么。我天天练字,给你看我的茧。再这么下去……少校,我不是很想做书法大师。”
“有点烦。”
他又说:“感觉不太对。”
不远处有星星,颜色是朦胧的浅黄,沉没在深蓝的天地间。气氛很好,他侧脸沉静,又很柔和。
佘歇:“不想要军医首席的位置了?”
“也就那样吧。”
瞿清雨想了想,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对他说:“不都做一样的事。”
过了半秒。
“怎么不想。”
“不急于一时半会儿,三年还是五年一换,忘了。”
“你说得对。”佘歇说,“就是赌这么大,万一没机会了。”
风大起来,瞿清雨可能没听到,过了会儿静下来,说:“那也没办法。”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自省地说:“跟我聊天一定很费神,我说话不好听。”
佘歇没忍住抬了下唇角,为了避免太明显,清咳一声:“为什么?”
他本意是问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但瞿清雨可能理解错了。人和人的沟通有时候是这样,传达者接收者毫厘偏差,语境意思就南辕北辙。
“因为以前很多人这么对我说话,久了之后我分不清什么程度会伤人。”他声音很轻,像小孩犯错一样的轻,“但我已经知道不对了,打算改。”
风吹走霾和雾,南部军事基地的全貌展现出来。来来往往的新Alpha士兵和佘歇敬礼打招呼,一声声“长官”此起彼伏,方阵中的年轻Alpha们朝气蓬勃,口号震天响。
佘歇心脏毫无缘由地塌陷下去一块,他戴上了自己的军帽,调整帽徽,走进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
这栋三层小楼所有的窗户都被钉死,上次瞿清雨来就发现了,所有窗户十分牢固,都从外被铁板加固,毫无逃脱可能。
罐中蝉,笼中鸟。
地下室。
大部分的房屋都有地下室,瞿清雨从不主动靠近,尤其在黑夜。地下室。或者地窖,好的地窖里堆着食物,有马铃薯或者谷物,干燥储物;有的地下室里装满刑具,各种性爱玩具,大面镜子让人无处可逃;有的地下室装满厨余垃圾,灰毛老鼠踩着不明灰黄液体溜走,“唧唧喳喳”的鬼祟声就在头皮边炸响。生活在下水沟的小动物爬到你腿上,爬满你全身,啃食声无处不在,最开始是脚,最后是头颅。
路过地下室紧闭的门时瞿清雨无意识紧绷了身体,他抱住赫琮山的手非常紧,紧到一种程度,五指指甲牢牢嵌入Alpha皮肉。
赫琮山很快发现他的变化。
他在通往地下室的入口站了太久,瞿清雨一改常态,几乎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抱紧了他,相贴的左胸心跳是不可控的状态,剧烈到和某种心动引起的美妙节奏重合。
一旦离开地下室入口,他抱人的力道立刻松了,人也松懈又懒惰:“上校,你要带我去哪儿?”
赫琮山再次回到地下室入口,又被抱紧了。他觉得有趣,来来回回,去而反复。
“你离我太远了。”
已至深夜,一盏灯没开,瞿清雨并不能准确分辨他的语气。某种恐惧突然虫子一样钻进了他的骨缝,越钻越深,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隔着纱雾一般浓黑试图捕捉Alpha神情,赫琮山看着他苍白秀丽的眼,语气很温和。
“你还没有学会怎么靠近你的Alpha。”
瞿清雨一怔。
赫琮山将他放在地下室门口,从门缝漏出的寒气卷过双脚。
“等你学会的时候,我来带走你。”
瞿清雨牙齿轻微打颤,站在地面那一刻无数双昆虫触角就从地板缝爬出来,顷刻间爬满他全身。他站在那里,不会走路一样,根本无法挪动。
赫琮山只轻轻一推,他就陷入了彻底的,浓墨一般的黑色中。在关门的前一刻,他僵硬地伸出了右手。
赫琮山收手非常快,然而门还是砸在了那只手手腕,红痕印子顷刻间就出现了。他视线落在自己被牢牢抓紧的衬衣下摆,那只手抓住他的力道从来没有这么紧过,喘息的声音沙哑:“别把我……丢在……地下室。”
瞿清雨分了三次才完整地说出来,他手腕剧痛,对方是真的要关上门。唯一的光源是楼梯间冷清的月光,一段比一段暗淡,来到眼前时已经失去绝大部分照明的作用。
Alpha居高临下俯视他,眼睛颜色是相当残忍的黑,掰开他手指的动作慢得出奇。
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
“砰!”
没有光。
有且仅有脚步离开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