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似蜜
“我的,妈妈。”邱十里重复道。
“是的。”时湛阳捏起邱十里正往下塌的后颈,劲儿用得挺大,也很稳当,他顺着邱十里的脊梁安抚地捋,“我得到了江口千春的那些书稿,和江口瞬见面之前翻过一遍,最近这两个月,我又翻了第二遍,找到了一些遗落的记录。”
“我在一个账本里面看到你妈妈的一部分信息,她家乡就在青森,父母务农,成绩一直非常优秀,原本是个东大应用数学系的学生,三年级在酒馆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你的父亲,五年之后,她有了你,”时湛阳慢慢地,谨慎地,继续说着,“你想知道她的名字吗?”
邱十里一瞬不瞬地看进时湛阳的眼睛,“我想。”他又补充,“我必须知道,兄上。”
“好。”时湛阳把那两只微微汗湿的手托在手心,说起日语,“她姓香取。”
“香取……”邱十里跟着时湛阳的发音,也用日语说了一遍。
“香取理纱子。”
邱十里懵了一下,盯着时湛阳不知作何反应,时湛阳也只是歉然地看着他,“ナナ,你不用立刻接受这件事。”
“没事,我明白了,”邱十里摇了摇头,又赶起那些嗡嗡乱转的蚊子,“江口大和在和我母亲交往之后,又和自己家里的妻子有了女儿,给她起了和情`妇一样的名字,是当作纪念吗?是觉得刺激吗?”他淡淡道,“他们家还真是一贯这样变态啊。”
他已经不会觉得恶心抑或惊悚,相反,他终于琢磨懂了,江口理纱子的母亲为什么对自己的母亲恨之入骨,要在她刚刚出生的孩子面前,活活剥了她的皮——那是对丈夫的报复,对丈夫侮辱作践自己和自己孩子的报复。
从结果看来,母亲也许是无辜的,不应该被这样残忍地对待,可无辜又有什么用呢?选择和穷凶极恶的人在一起,却没有活命的能力,最终结局的悲惨也可以用“高风险事件变成了现实”这一句话来概括。
的确,邱十里还是要给母亲报仇,他仍旧确定地坚持这件事,心中却已然无存愤怒,也无存太多动容,只是冷得很,冷得往下掉冰碴。
他迫切地、委屈地、绞尽脑汁地想要知道的事实,原来就是这些,从车上读到的一直到现在听到的,这么多,这么丑陋,这么寒光凛凛,但他好歹看清楚了。这些事不是他不睁开眼看就不存在。时湛阳的坦诚和关注让邱十里感到安慰,从前的隐瞒也是一种柔软的保护,在这放眼一片浓黑的时候,显得尤为珍重。
“出事之后,江口千春把她抢了回来,”时湛阳还是轻声细语,“就葬在这片草原上,具体没有明确记录,只是说,一个叫木拉提别克的当地牧民能找到,他曾经是这里的巫师。我就把这一片地都买了下来,根据他年轻时候的相片,找到了他。”
邱十里已经恢复了平静敏锐的状态,他明白,大哥已经提前做了太多,说再多为了什么,最终也是为了自己。“就在刚才喝酒的那群里面?”他问。
时湛阳摇摇头,“他得了肺病,常年下不来床,昨天被我送走治疗了,他的儿子也认路,愿意帮助我们。”
“年纪多大?”
时湛阳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还在歌唱的人群,“比老四大一点,正在弹琴呢。”
红衣少年在篝火四围搂琴踱步,衣摆飘飞的背影映入邱十里的眼帘。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最终把目光从那只企图挣开怀抱的黑狗身上移开,各种纷杂思绪也理了个清楚。
“兄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铷矿也在这里。”
时湛阳把目光锁在他脸上,眼中是洞若观火的光亮,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个纬度,这片埋了我妈的草原,都不会是巧合,是江口千春刻意为之,”顿了顿,邱十里又道,“真的让摇钱树永远埋没的话,她不会甘心的。”
时湛阳赞许道:“的确。附近有一块磁场异常区域,普通人进去极易迷路,可能和大型金属矿藏也有关心。”
“可是兄上不想要铷矿。”
“江口组想要啊,”时湛阳轻松道,“我们是不是应该给自己添一点筹码?”
事情终于完全琢磨通了,邱十里揉揉脸蛋,笑了起来,凑近大哥挨着肩膀靠,“那我们明天就去找?那个孩子领路,小枫开车,我们坐在后座?”
时湛阳见他这反应,心中石块落地,抬手把人往怀里一揽,也顺着他开起玩笑,“戴上烧烤架和速冻披萨。”
邱十里拖长尾音:“还有野餐布和布兰妮的唱片——”
随后两人躺倒在草地上,一同向上望去。夜空通透,漆黑与亮白各自明晰,群星组成一条繁盛的河,河岸两侧水花迸溅,溅出浓淡不一的一捧捧碎银,几抹薄云在下面絮絮地飘,看不出远近。
在南太平洋的岛屿上,在北非的停战区,在西伯利亚的林莽间,邱十里匆匆路过,见识过许多壮丽的星河。但他第一次感觉到这种静谧,天地正在无声地旋转,一颗地球与亿万个光源之间的对峙永远是以光年为单位,而他自己是固定的,时间和宇宙的洪流冲过来,时湛阳躺在他旁边。
“说真话的感觉——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好像在拿钝刀子割人,”时湛阳枕起胳膊,大声地说,“但是,对ナナ,我以后还是要说的。”
邱十里翻了个身,支起胳膊肘给他扇风,专心看着大哥,“兄上瞒我的话,就是拿自己给我挡刀,我才不要。”
时湛阳揉揉他的耳朵,只是浅浅地笑。
“哥,我以后……也不会那么不懂事,总是想黏着你了,”邱十里垂下脑袋,“我已经学会自己待着了。”
“这是干什么。”时湛阳皱眉。
“自由啊。兄上说的,我不能害怕自由。”
时湛阳的手指在邱十里耳垂上停住,小而软的一点点,在他指间热乎着。半晌,他慢吞吞地露出一个很年轻的笑容,就着星光,那些线条都温柔,“自由这种事,现在是其次了,我当时那样说,也只是因为觉得你不快乐。”
“快乐很重要吗?”
“很重要。”时湛阳认真点头,“我之前把这件事归咎为你身上胆怯太多,束缚太多,所以总是在担心,很难开心起来,但现在我发现不是,是我让你感觉不到安全,所以胆怯和束缚才会产生。”
邱十里默默地听,不吭声。
“所以关自由什么事呢?这个概念本身就很主观,最简单来说,能够放心大胆地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才算自由吧,”时湛阳拦住邱十里驱蚊的手,用力拢了一把,将人抱在怀里,“ナナ觉得开心的话,一个人也好,黏着我也很好,只要喜欢。”顿了顿,他又道,“我只是想让你快乐。这是我最近明白过来的。”
那天他们在这草地上躺到歌会结束,毡房前篝火熄灭,人群四散,邱十里脖子上多了几个牙印,也扶着时湛阳起身准备回窝睡觉,结果时湛阳刚拄好拐,突然从裤子口袋里变出个小瓶子,往邱十里手里塞。
邱十里打开手机电筒一瞧,居然是强效驱蚊喷雾。
“晚上多喷一点,毡房里也有很多蚊子。”时湛阳看起来可是无辜极了。
邱十里摸了两把自己被叮了好几个大包的颈侧,当然,再多也比不上那些吻痕扎眼,“兄上刚才不拿出来?”他奇怪地问。
“……因为你给我扇风,很可爱。”时湛阳倒是知道不好意思了,别过身子朝亮处走。
邱十里怔了一下,快步追上去,绕在时湛阳身边,“那晚上我继续扇啊,不要这个了,”他笑着去抓大哥的手,“兄上要和我一起睡吧?一起睡对不对?”
“还是喷雾划得来。”时湛阳义正辞严,为了邱十里的睡眠,当晚他也确实把人按在床上几乎喷了全身,抱在怀里亲亲啃啃的时候满鼻子都是那种刺激味道,但他也没干什么别的,一方面邱十里算是大病初愈,他下不去手折腾,另一方面清洗起来也不方便,他可不想大半夜的让小弟一个人去河边蹲着冲屁股。
但时湛阳确实也经历了一番相当激烈的心理斗争,尤其当邱十里从手提箱里拿出几个月前用剩的半瓶润滑油以及一整盒保险套,红着脸说自己也觉得用不上的时候,时湛阳认为自己忍过这一回就能成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