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似蜜
剑士鞠躬和她问好。
吉村婆婆打量他两圈,微笑道:“要问我小狐狸的事?”
剑士反手攥着刀柄,一愣:“是的。”
“我和太多狐狸打过交道啦,你身上有狐狸的味道,”婆婆拄着扫把,在台阶上坐下,“啊呀,不只是狐狸。”
“狐仙?”
“不,不对,”婆婆慢慢摇头,“是大狐仙。它有几条尾巴?”
“八条。”
“像雪一样白?”
“没有任何杂色。”剑士已经把刀柄松开了,双手下垂站得笔直,补充道,“像初雪。”
“你最近一定过得很幸运。”
“嗯,我很……我很快乐。”
“是它带给了你好运呢。”婆婆笑道,“它有没有和你说过话?”
“没有。但我有时候能明白,它想告诉我的是什么。”
“狐狸一旦开口说话,就会把听话的人完完全全地魅惑住,只需要一句,那人就会一辈子不得解脱,死心塌地。它是不想这样魅住你,真是个乖孩子呀!”
剑士双目大睁,直立不动。
“它至少已经八百岁啦,不过,现在还是小小的精怪,只被赋予守护一小方水土的职责,给人们带来幸运、幸福,”婆婆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的落叶和树影,“等它出修出第九条尾巴,第九百年,它就会变成真正的神明,拥有真正强大的力量。”
“你相信吗?”婆婆又问。
剑士脸上露出少年人独有的神色,鲁莽又真纯,他重重地点头,“我相信!”
“哦,狐仙的尾巴还有一个作用,”婆婆的笑纹和蔼地堆叠起来,“可以在一瞬间满足它的任何愿望,包括救一个人的性命,只要它甘愿舍弃一条。”
“九条命?”
婆婆却摇头:“不是哦,断尾之时,即是狐死之日,不论断掉几条,所以,即使它有九条尾,也只能救一条命,必须是它忠诚爱着的人。”
“一命换一命?”
“是啊,这世界上万物的命数、时间,都是公平的,哪有一换九的好事?狐狸能够随心去换,已经很幸运啦。”
剑士一直记着这句话,策马飞奔回家,他想换什么命啊,都好好活着就好。回到自己居住的山前,在路口,一个小小的白影子立在土路上,半片灰尘都不沾,是狐狸在等。
剑士下马,没有自言自语似的解释去了哪里,只是慢慢地和狐狸并排走,狐狸也踮起小碎步跟上他的步子。天气转热又转冷,狐狸不会总是黏在他身上,经常和他这样并排步行。他们就这样走过一秋一冬,一春一夏。
可事实上,世上不仅没有一换九的好事,也没有长过一生的好景,剑士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好奇和吉村婆婆打听的那些竟会在某天成为谶言。他把性命挂在刀口太久了,还没有学会为了谁去好好珍惜,那天他只是怒从心中起,提起长刀去杀死一个正在山路边奸污少女的大名。
少女吓晕了,大名人头落地,一支箭也正中了剑士的胸口,还没把箭头拔下来,热血就已经汩汩涌出,不远处还有无数只暗箭对着他。
剑士心中知死,却未后悔,狐狸却突然从他前襟钻出,跳到地上,身上没有受伤,只有被他的血染红的尾巴。
“你来了!”剑士大叫,“你快走!”
狐狸背对着他,小小的身躯固然无法帮他挡任何一支箭,然而,当它的黄眼睛看过四周环伺的弓箭,以及匆匆赶来的持刀武士,却生出一种扫视的感觉,轻蔑至极。剑士来不及抱起它丢走,十几个武士已经近在眼前,他把狐狸护在双脚之间,怕它被人踩着,同时尽力举刀挥斩,刀刃撞向另一片刀刃,本应铿锵一声,却只有啷当落地的闷响——
刀落下了,武士倒地了,脸上是暴毙的狰狞,所有的武士都是如此。还有所有举着弓箭的侍卫。
剑士呆呆摸向胸口,那里也不再流血,连箭簇都不见了。
时间宛如倒流,宛如骤止,他感觉不到双脚之间的地面上有任何动静,目眦欲裂地低下头看,狐狸躺在地上,身边有一截断尾。
有骨头露了出来,是硬生生从根部咬断的,是他曾经医好了的那条。
那片土地上只有一小滩血,小狐狸连流血都是小小地流。
神明的血也是红色的吗。
剑士跪倒在地,一把将它捧起。
“你在做什么?”他大吼,“你咬得到自己的尾巴?啊?你做什么?”
狐狸在手里卷成小小一团,也不知是否是因为疼痛。它张了张嘴,竟然像是笑了,剑士就觉得它是笑了,像在说,我就是很软啊。
剑士的冷汗湿了一背,脑中排山倒海全是那几句话,断尾之时,狐死之日……不对,不对!他努力不让自己捧着狐狸的手颤抖,在这种时候,他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却有人开口,替他打破这可怖的沉默,那声线萦绕在他耳边,无限轻缓、流连——
“兄上,”剑士屏住呼吸,侧耳谛听这串幻觉般的话语,“我作为一方守护神,在当今世上,竟无法保全自己的子民,倘若不能对这个世界做出任何改变,只是去旁观,赐予无谓的福祉,神明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你帮我救过很多很多的人,也救过我……我当时,急于修出第九条尾巴,动了伤人的念头,虽然那是恶人,但我还是受到雷劈的惩罚了呢,劈坏了我最漂亮的那条尾巴,但是我也……遇到你。你把我,把它,都修好了。我想还给你。”
狐狸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薄而透,一碰耳朵就散了,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小男孩,就像一汪缠绕他的泉水,哪有什么吉村婆婆所说的媚意,可剑士目眩神迷。狐狸竟学会了叫他兄上,像那些叽叽喳喳的弟弟妹妹一样,叫他长兄大人,原来以往家人拜访,狐狸不是漠不关心,而是都细细听着呢。
“兄上,我的确有一些不一样吧……”狐狸坚持望着他,那双眼里没有太多痛苦,只有痴痴的、忧伤的神情,“我,不是人,可能也没有,做人的命,我好想,对你而言,我也是不同的……”
剑士始终低着头,狐狸的话说完了,“是不同……是不同的!”剑士濒死般哭喊,可狐狸不再答应,只是在他臂弯里安静地蜷缩着。晕倒的少女被村民裹上被子战战兢兢地背走,剑士也抱着怀里的毛团隐入林中,不知多久,它在他手中僵直得一动不动了,清晨的太阳也滑到了日暮,天空生出了一道疤,残日是暗淡的血。
剑士不断地想,不断地想,凡人死也是如此,神明死也是如此,神明也会死!
神明为他死了!
死的时候没有金光,没有翩飞的白蝶,只是留下一具肉身。
是因为它还没来得及长成真正的神吗?它试着去伤一个恶人,对这世界造成一点点的改变,就被雷劈个半死。万物的规则还真是毫不动摇,公平公正。
剑士在原地跪了一天一夜,圆满的皓月悬在他头顶,他把这肉身带回了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