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折周
“那天语文课代表教育我要跟同学和睦相处,我觉得很有道理,”林思弦想了想说,“尤其是陈寄这种成绩好的,我决定要跟他打好关系。”
娄殊为对这个答案始料未及,他有很多疑问,最后选择问的是:“陈寄也这么接纳你了?”
林思弦很天真地望着他:“对呀,真心换真心。”
娄殊为走后,林思弦又玩了十来分钟手机。
正当他开始觉得困倦时,他终于等到了他想要打好关系的人。对方单肩背着书包,今天气温略高,脖子上覆有一层细汗。
陈寄把一个褐色纸袋放在他面前,上面印着“麦知”两个字。林思弦拆开纸袋,里面是一个焦糖布丁和一些零钱。
他有些不满:“为什么只买了一个?”
陈寄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因为只剩一个了。”
“那下次就早一点去。”林思弦说。
他把布丁包装纸拆开,将勺子放进嘴里,给司机发了条短信。
出门前林思弦扬头看着陈寄,非常温顺地朝他笑:“我走啦,记得帮我收拾抽屉喔,明天见。”
第14章 波澜
在初秋的一场雨后,林思弦单手支撑下颌,听文娱委员给自己讲解建校周年汇演的事情,这是她第三次邀请自己在班级的节目开场弹一小段钢琴。
林思弦安静地注视对方,看模样是在细致聆听,实则在三分钟前已经想好了拒绝的借口,只是对方说话又密又急,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拦截住她后面的句子。
说实话,拒绝两次还来邀请,真有点没眼力见。
林思弦虽这样想,笑容仍显得颇有耐心。
最后打断她这段贯口的是一条短信。林思弦打开看,陈寄惜字如金,连个标点都没加——“好了”。
林思弦在暑假期间买了辆自行车。
是的,一个从初中开始每天车接车送的人,买了一辆自行车。他甚至买的不是从百货商场户外专柜里的功能齐全的新款车型,而是在某个非常偏僻的二手车行买了一辆处于淘汰边缘的老破自行车。
买回来在家里仓库放了两个月没理睬,在秋末的某一天突然拿了出来。
一辆白色的车,车身还算完整,看不出有多么陈旧,但很多部件都有缺损。
车铃是坏的,听起来像被毒哑了的一只青蛙,林思弦听第一次就浑身刺挠,立即让陈寄修好。第二天夜晚,陈寄替他换了一个车铃。
坏的当然不止车铃,把手也是松的,还将林思弦手挂了一道小口。林思弦一边消毒一边让陈寄想办法,当天下午,陈寄替他换了两个握把。
在反复修补后,这辆车终于变得像样一点。但林思弦被人接送这么多年,骑车经验明显不足,上路不难,但只要不专注便骑得歪歪扭扭,半个月便出了两场事故。
一次是在学校,林思弦骑车撞了花台,人没事,车链条掉了。林思弦给陈寄打了个电话,于是陈寄不得不中断自习,在初冬的寒风里替林思弦修了一个小时车,明明只穿了一件单薄校服,额角还是浸出了汗。
另一次则比较受罪。林思弦周末出门,不看地图沿路乱行,骑到了一个又偏又荒的无名之地,正当他觉得太冷想回程时,车胎爆了。于是林思弦又给陈寄打了个电话,命令陈寄从烧烤店请假,晚上十点半骑十公里车来找他。
见了面,林思弦跟他交换,陈寄在后面推着烂车走,林思弦在前面继续悠闲地将另一辆车骑出S型。
深更半夜,走了快两公里才找到一个夜班公交的站点,在等车的半小时里,林思弦还打发陈寄去找小卖部买了三块巧克力。
林思弦一边吃巧克力,一边看着陈寄将两辆车搬上公交。司机看林思弦双手缩在袖子里,畏寒地小口小口吃巧克力,自然产生了误会:“这么晚了,生着病还陪同学来修车。”
林思弦随和道:“没事儿,我们关系好嘛。”
所幸是夜班,车上几乎没人,林思弦兀自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陈寄将两辆车放在后排座椅。
林思弦靠在座位上,头朝后半转:“几点了?”
他听见陈寄回答:“凌晨一点半。”
“这么晚了,”林思弦打了个呵欠,埋怨他,“你推得好慢,今天我又得晚睡。”
但凡有人目睹这一切,都会觉得林思弦买这辆破车,就是为了折腾陈寄。
可惜没有人。
从初夏到现在,林思弦跟陈寄“和睦相处”快一学期。语文课代表都被他们俩的关系所打动,曾提出想以他们化敌为友的故事做案例,出一期“以和为贵”主题的板报,提倡同学们多向优秀范例学习。
林思弦听完十分感动,然后亲切地拒绝了他。
林思弦承认自己的报复手段也许有些幼稚,但他乐在其中。既然陈寄先提出讨厌他说谎的姿态,那他便可以问心无愧地对陈寄提出那些要求,因为那些无理的要求皆是真心实意。
他就是想在奇怪的时间点想吃香草布丁,就是想在出行无忧的情况下买一辆合眼缘的老破车,就是想在某个寒夜不看地图以自己稀烂的技术骑车乱行。而这些肆无忌惮的后果,通通交由陈寄来承担。
在一个下雨的周三下午,林思弦请假去拍摄一组证件照。
按照吕如清很久之前就拟定的计划,再过两个月他便要开始艺考培训,艺考机构发来的个人信息表上需要一张新的两寸照片。
其实他经常去的连锁照相馆,在学校附近的百货商场旁就有一家,但林思弦那天午饭后,非常想吃一种只有在南区金融中心才有的进口曲奇,经过短暂的考虑时间,林思弦决定打车去远处。
由于地理原因,除了购物,林思弦很少来金融中心。进门时他有些迷路,张望着试图寻找一个指路牌。
于是他就在一家母婴店门口看见了林泓和他的女友。
这是林思弦第二次见到这位外貌和穿着都很朴素的女人,而他至今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因为她的工作和家世都太不出众,别人谈论她时只会摘取她最耀眼的标签——林泓的出轨对象。
离得不算近,她和林泓正有商有量地打量着店门口的展示架,没有挪开目光。
而林思弦也仅为他们驻足了两秒,便顺着指路牌去了二层的照相馆。
摄影师和化妆师都很专业,拍得很顺利,旁边的服务员在拍摄期间一直在夸赞他的相貌,不知道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专业精神,要为顾客提供情绪价值:“你五官真好,所有角度拍出来都好看。”
林思弦保持着拍摄时的微笑:“谢谢,你也很漂亮喔。”
事情顺利完成后,林思弦回了学校,刚好赶上最后一节英语课。
很幸运,刚进教室窗外就开始下雨。冬季的雨无声而绵密,沿着枯枝淌下,滋生出潮湿的寒意。
灌入身体的冷冽毫无约束、恣意妄为,因此即使林思弦尝试去阻止自己的神经回路,他七岁时的部分记忆还是被冻醒过来。
是一次他上当受骗的记忆。
那一年林思弦姥爷的半山别墅刚落成,乔迁仪式那日,吕如清带着父子登门。吕老爷子那天情绪很高,虽表面不露声色,但难得跟林思弦说了几句亲切的话——“你就把这里当家一样”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晚饭后大人去书房鉴赏字画,信以为真的林思弦在玻璃储藏柜里看到了一个长发的天使玩偶,他曾在母婴店里看过类似的,但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得到过毛绒玩具。
林思弦回想起了吩咐自己的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意味着他可以玩;“把这里当家一样”,意味着砸东西不是一件大事。于是他就这样砸破了储藏柜的柜门。好巧不巧,他挑的工具是姨父带来的有一定年份的瓷杯。
所有人将他围了一圈,老爷子主持大局:“怎么摔坏的?不小心还是故意的?你说实话,不怪你。”
林思弦再度上当,实话实说:“我故意砸的。我想要那个天使。”
一句话引起轩然大波。场面实在喧嚷与尖利,记忆有些模糊,林思弦只深刻记得最后老爷子一掌扇在林泓脸上后那几道鲜红的掌印。
“这就是你们教育出的东西!”
“一个男孩子喜欢玩偶,像什么样子!”
七岁的林思弦泫然欲泣,吕如清冷着脸,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有脸哭?就不能说你不小心摔的?”于是林思弦又把眼泪憋了回去。那是他离哭泣最近的一次。
林泓在半山别墅里毕恭毕敬倒了好几次歉,回家跟吕如清吵了三天三夜。第三天晚上,吕如清开车带林思弦离开,中途还是没忍住接了林泓电话,争吵的声音盖过了汽车电台。车速越来越快,生理性的恐惧让林思弦攥紧了安全带,然后眼睁睁看见车头往一棵树上撞去。
出了车祸家里反而消停了很久。每天都有人登门问候,林泓守在母子俩病房,温和地回礼致谢。
病愈出院后,林思弦一月之间学得如何聪明。
在后来的几年内,他在饭局上主动编造吕如清带她去公园,在半山别墅回答姥爷林泓替他修改作业,吕如清把他拎到琴房,他告诉她自己很爱钢琴——最后这句半真半假,在家里练琴时,吕如清会坐在他旁边观看,他的确是爱这两小时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三个人都在努力维系这个完美模型,为事业、为面子、为家庭本身。但就算林思弦再没惹过任何麻烦,也无法阻止它内部的腐化与溃烂。唯一有所改变的是,林思弦如今已经可以告知自己,他对此根本无所谓。
林思弦说了太多谎,以至于他也快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譬如现在,看到林泓即将组建一个新家庭,他依旧能跟照相馆的人聊得有来有回,依旧照常坐在了英语课堂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应该在意,还是真的对此毫无波澜。
临近下课时雨也一直没停。林思弦讨厌雨,只觉得地面在溶解,骨骼也快被浇化。
铃声响了,林思弦听着雨声,在位置上迟迟没动弹。等到周围人走得差不多,林思弦才出声:“陈寄。”
被叫到名字的人回头,无声看他。
兴许是此刻林思弦趴得太低,他看着陈寄觉得对方又高两公分。陈寄袖子半挽,林思弦看见他小臂两道青筋中间有道不长不短的疤。他记得是陈寄修车时弄伤的,但陈寄受伤时一言不发,现在已经愈合了。
“伞呢?”林思弦问。
“坏了,”陈寄说,“放门外被人踩了一脚。”
林思弦打了个呵欠,习惯性道:“你这次别去西门买了,上次我等了快半小时,你就去教务处找他们要一把……”
“我今天有事,”陈寄打断他,“我要跟袁寻出去。”
林思弦有一片刻地错愕,这期间陈寄已经将校服里卫衣的帽子翻至头顶,是一副准备淋雨外出的架势。
这还是陈寄第一次拒绝他。
难得的,林思弦坠入某种剧烈的情绪浪潮里,他甚至没能分辨这股涌流的构成成分,便不假思索道:“你疯了?”
林思弦呼吸莫名加速:“疯了也没用喔,陈寄,我不想重复第二遍,去找一把伞。”
陈寄将最后两本书放进包里,拉上拉链,又将包单肩背上。
他走过来,突然双手撑在林思弦桌上。林思弦倏然被草药味萦绕,下意识止住了自己过速的呼吸。
陈寄俯身将两人距离又拉近一些,语气始终清淡:“你已经在说第二遍了。”
说完便径直离开,“路过”了林思弦的位置。
第15章 混沌
雨天去哪里都堵。
回家路上耽搁了很久。雨珠降在车窗上,被拖曳成一片水渍,映照城市的色彩。司机知道林思弦畏冷,空调温度调得很高,烘得车内暖烘烘的,让林思弦多出几分困意。
昏昏欲睡里,林思弦还在琢磨陈寄一小时前跟他说过的话。
很干脆利落的拒绝。给了个理由,已经显得仁慈。
说实话刚才的事的确在林思弦意料之外。大半年的时间里,林思弦各种看似刁难的指令,陈寄都冷淡且从容地应对了。没有过多反应,没有追问原因,如果有时间上的冲突,陈寄会直说自己有事,而林思弦对此的处理方式很简单——让陈寄自己协调。
林思弦不知道陈寄是怎么协调的,只知道每次自己都得偿所愿。
除了今天。
合上眼,画面便消失了。但陈寄的声音还是从雨声里溢出来。
“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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