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凉生
梁盛说:“好巧,我和章言礼正好也要过去。”
“我哥也要去?”章言礼并没有和我说起过。
梁盛说:“有个项目在栎阳,我过去签合同,正好把章言礼带上。”
苟全在一旁和我嘀咕:“他签合同,带你哥干嘛?你哥又不是他女伴。”
我也很好奇这个问题,但章言礼和梁盛显然都不会给我解答。章言礼的工作我一句话也插不上,我无比期盼我能够长大,期待着长大的那一天,章言礼可以把他工作上和生活上的事情都分享给我。
哪怕只是工作上的一点抱怨,生活上的一点唠叨。这些七零八碎的事情,我都会当做珍宝。
可章言礼是不会懂的。上周章言礼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被人暗算,他和人家派来的保镖打了一架,章言礼回来时,脸上都是伤口,拳头破皮流血了,他也一声不吭,一个字都不肯和我讲。我问了许殷默,才从他那里知道一些原委。如果可以,我真想拥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罐子,可以把章言礼像一朵蘑菇孢子一样装起来,带在身上,让他变得乖巧听话。
到栎阳的第一天是个大晴天,我们五个人乘船到栎阳附近的横琴岛上玩,住进了横琴岛上的酒店。因为许殷默家在这里有投资,所以许殷默做主很爽快地让经理免了我们的房费。
晚上,我们在沙滩上聚餐,玩游戏。我玩游戏输了,菜菜让我给她写一封情书。
“一定要写吗?”我问她。
“一定。愿赌服输,唐小西你不会玩不起吧?你要是敢反悔,我就把你以前小胖墩的照片,发到初中班群里。”菜菜笑着说。
在沙滩边的小卖部,我买了一支水笔和一封粉色的信纸。苟全买了一大堆的橘子汽水,跟着我一块儿回来,他问我:“你要给菜菜写情书?”
“她只让我写情书,又没指定让我一定要是写了给她表白用的。”我钻了个空子。
“那你要写给谁?你有喜欢的人了?”苟全问。
脑海里模糊地闪现了一个人的影子。这让我感到有些害怕和怯懦,每一个毛孔都在胆怯。石子路边的小洋楼亮着光,也是怯怯的,这些怯怯藏在心里,除非到死那一天,否则绝不可能见得了光。
“是秘密。”我说。
苟全抱着汽水到沙滩。冰镇的罐装芬达外,凝结着眼泪似的水珠。烧烤炉子里的炭火,因为没有燃烧彻底,而响起很细微的哔剥声。
苟全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点了一根,咬在嘴里,凑过来看我写情书。他说:“蘑菇,你该写蘑菇字体,这样看你情书的人才知道你是一朵蘑菇。”
“你别开玩笑好不好?”菜菜拿冰镇芬达去挨苟全的脸。
苟全抓住她的手,将她撇开:“我没开玩笑,蘑菇有喜欢的人,不是你。”
菜菜一愣,她把芬达很用力地放到桌上:“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起身,朝不远处的礁石跑去。朝朝跟上去,找她。
许殷默盯着苟全的脸瞧了两眼,他说苟全抽烟的样子好丑。
苟全好像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他跑过去,和许殷默挨着,把自己抽过的烟塞到许殷默的唇间:“抽一口。”
许殷默矜持地往后躲。苟全压着他的肩膀,笑着说:“许殷默你好怂。”
许殷默是富家少爷,从小养尊处优惯了,要不是朝朝喜欢和菜菜玩,他和朝朝又是青梅竹马,他才不会跟我们处在一块儿。等苟全把烟拿回去,他就着苟全的手指,从侧面咬住烟,叼走。
苟全一怔。
许殷默红着脸说:“我不怂。”
不远处,栎阳独有的荧光海在闪烁,像是精灵的蓝色眼泪。苟全拉着许殷默去海边散步,我借了许殷默的手机,在浏览器上查找蘑菇文字。
然而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创造蘑菇文字。
于是我只能在情书的结尾处,画一朵黑色的小蘑菇。我希望读我信的他,能够明白,写这封信的人,是一朵有点胆小的蘑菇。希望他好好珍惜这封信,连带着一并好好珍惜那份怯怯。
第二日,栎阳下起大雨。我们下楼吃自助早餐时,看见梁盛跟章言礼在前台办理入住。
梁盛朝我们挥挥手:“好巧,殷默你们也在这儿。”
许殷默很冷淡地朝他点点头,就往自助餐厅里走了。
梁盛带着章言礼,一并过来。
我拿了盘子,给章言礼夹了很多肉,还有一些炒饭,一点儿培根,盘子都快满了,我才把盘子端到章言礼面前。章言礼笑着说:“都是给我拿的?”
我点头,把盘子往他那儿推。
章言礼拿了叉子,吃了一小口肉,然后用勺子,把我给他打的一碗奶油蘑菇浓汤喝完了。
苟全在旁边问:“言礼哥,蘑菇好不好吃?”
他一边问,一边用手肘来戳我。我很疑惑地看他。
章言礼很坦然地问他:“你问的是我们家的小蘑菇,还是我手里这碗蘑菇?”
苟全嘿嘿笑:“都有都有。”
章言礼说:“那当然还是我们家的小蘑菇好,只可惜吃不了。”
梁盛和章言礼在聊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过了约十多分钟,梁盛问章言礼要不要跟他一块儿住套房。
“套房舒服一点,景色也会更好,而且是双人床,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占你便宜。”梁盛说。
章言礼手里拿着刚开好的房卡,笑着拒绝:“梁先生你别和我开玩笑了。你知道的,我对景色没有兴趣,跟你过来就是为了那点儿钱。”
梁盛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梁盛觉得章言礼这人怎么说呢,就是看不透,你往他跟前凑,他也不怎么对你逢迎讨好。那张脸长得就让男人喜欢,偏偏又跟带刺的玫瑰一样让人碰不得。正因为碰不得,才让男人惦记。
苟全开口插话道:“言礼哥你跟小西睡一间房行不?我们三个男生,只开了一间双人床,小西不习惯和我们一块儿睡,昨晚上一直失眠。”
苟全说的话不完全是对的,我昨晚确实是失眠,却并不是因为和他们一起睡。我单独一张床,苟全跟许殷默挤的一张床。
章言礼似乎真的相信了,所以他把他的房卡递给我,说:“晚上过来找我。”
梁盛看了我和章言礼一眼,他的眼神带着打量,但很快又把眼神收回去,将车钥匙丢到章言礼手里:“开我的车,送我去栎阳城里。明天要签约,你不要忘记。”
由于暴雨天气,海岸线上升,今晚外出的活动不得不取消。许殷默在给他父亲打电话,他谈到梁盛在栎阳的生意,似乎并不乐观。
许殷默后来把我叫到另外一间房,着急地对我说:“梁盛打算给你哥下套。”
“下套?”
“是,梁盛叫他的人带了一笔资金过来,装作要投资,然后叫你哥做担保人。到时候这笔资金会被梁盛做空,梁盛不会偿还,合作的甲方就会找到你哥。”许殷默说。
“如果这是梁盛的计划,你又怎么知道的?”
许殷默解释:“我自然有我自己的法子。你也应该清楚,梁盛是男女不忌的人,你哥能够在他身边待这么多年,就证明梁盛很中意你哥,不管是能力方面,还是其他。”
我还记得,当初章言礼去打拳赛,就是在梁盛的金洋。
从那以后,我都会偷偷在晚上出门,跟着他,到夜半。我喜欢挤在人群中,像星星簇拥月亮一样,仰望他,会注意他身边是否出现能够吸引他目光的人。
梁盛从那场拳赛后,开始有意无意地出现在章言礼身边。
那时候,作为一个只能仰赖章言礼生活的小孩子,我什么也做不到。
那会儿,我开始迫切地期待着每年的四月十六日的到来,每个生日愿望,除了要保佑章言礼平安喜乐外,还要让我快点长大,能够成为章言礼的依靠。
暴雨如注,横琴岛被海水覆盖脚踝,风是咸的,夹杂着灰尘的味道。蓝色的鞭毛藻在海岸边不安地躁动。鞭毛藻是荧光海的形成因素,这是栎阳的特色之一。
晚上十二点,章言礼回来。
梁盛的脸上挂了彩。
我在酒店楼下等他,见到章言礼,便牵着他的手到楼上的房间。章言礼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什么话也没有说,便转身去洗澡。
许殷默来敲门,他问我章言礼有没有回来。
“你哥把梁盛给揍了。合作没有谈成。”许殷默言简意赅地说,“你哥真的很直截了当,不愧是以前混过的人。他知道自己是担保人后,直接起身就走了。梁盛给他多少钱,他都不留下来。梁盛想要强迫他摁手印,结果被章言礼直接给揍了。”
许殷默颇有一些佩服地说了好多话。在这样的小少爷眼里,很少见章言礼这样混账做法的人。
而我却知道,章言礼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父亲曾经欠了许多赌债。他曾多次参与到父亲借钱的交易现场,充当见证者,看见好几个父亲的好友因为担保,而后被父亲害得妻离子散。
章言礼并不是有多聪明,也并不是有多勇敢,他只是没有退路,他知道担保人这事儿当了没有什么好下场,他甚至连野心都没有,不管梁盛给他什么,他都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多的东西,他一分也不要。
“唐小西,梁盛不会放过你哥的,你哥让他出了丑,他报复心很强。”许殷默担心地说。
“我哥不会怕的。”我笃定地说。
章言礼什么都没有了,他不会怕的,以前的章言礼活得就像是没有明天一样,什么时候怕过?
章言礼洗完澡后,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他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他抽了两口,手指有些抖。
他对我说:“蘑菇,现在要不要跟哥连夜跑路?”
酒店房间内,亮堂的光照在章言礼那张俊秀的脸上,黑色的眼睛像是豹子的眼睛一样,睿智而充满野性。淅淅沥沥的雨水,拍打着窗户。
我很讶异地清楚一个事实,章言礼在怕,他真的在害怕梁盛的报复。
“因为梁盛吗?”我问他。
“你从哪里知道的?知道多少?”章言礼反问我。
我在他脚边跪下来,扶着他的膝盖,握住他空出来的左手,很缓慢很轻地按摩,缓解他手抖的症状:“许殷默告诉我的。他说你打了梁盛。”
章言礼说:“是,我打了他。”
“哥,你是不是害怕了?”
章言礼带着烟味的手掌,落在我的头上,又缓缓地滑落到我的后脖颈上:“当然怕了。我有你这么个牵挂了,他要是动你,我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能把你带在身边,去哪儿都带着才放心。”
我笑了笑,章言礼的话让我好安心。他如果是大垃圾,那我就是小垃圾,他如果是大好人,那我就是小好人,他如果是童话世界里的小章鱼,那我就是童话世界里的小蘑菇,他如果是美食世界里的章鱼小丸子,那我就是他旁边买一赠一的蘑菇力。
他曾为我弹奏的《灰色轨迹》,给我二十三块五毛钱,给我缝在羽绒服上的黑色小花,替我在家长会购物清单上划上的勾,这些都是我要跟着他的理由。
我从外套里拿出昨晚上写的粉色情书,塞到他手里:“给你的。”
章言礼很好奇地问:“是什么?”
他右手夹着的香烟燃烧殆尽,最后一点烟灰掉下来,落在他手里的粉色情书上。信封沾了烟灰的位置,顿时变得有点黑,像是粉色信封长了一颗咖啡色的痣。
“家长会那天,你不是交代我,让我给你补一封感恩信吗?我补完了,随身都带着,准备给你。”我偷换了概念。
昨晚在沙滩上的木桌上写字时,从落下第一个字起,我就明白,这是要给章言礼的信。不会是给别人的。
明白这层关系后,我近乎是妥协于自己心里的那点别扭。
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从我的脑海里复刻出来的,不必经过什么辞藻的堆砌,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
我从章言礼的左手,接过他的打火机,摩挲着金属上的刻字。
打火机上属于章言礼的体温过渡到我的手指间,所有从章言礼身上过渡到我这里的,都像是蝴蝶遗失的体温,鞭毛藻躁动的荧光是黑夜的眼睛,而章言礼是我燃烧热情的心脏。
他似乎没有读懂这封信到底写了什么,只是夸赞了我一遍,然后说信纸上的蘑菇画得不错。
粉色信封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朵段落后表情各异的蘑菇,都是闹哄哄的情话,但我说不出口,章言礼也读不懂。
稍微有一点遗憾,我在心里想。如果姥爷在的话就好了,我可以在某一个春暖风和的晌午,等阳光像麦芽糖一样被拉得透明而甜美时,坐在淡绿色银杏树下,将心事讲给他听。
因为姥爷住进了坟墓里,所以我就只能将心事藏起来,藏到心底,期待它能有朝一日变成璀璨的珍珠,能够被章言礼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