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叶苇
柳蕤是年龄小,看叔叔们都回来了他特别高兴,跟着瞎起哄,不过轰柿也是真好喝,四人都吃了个肚圆才下来。
半夜,柳蕤把轰柿和晚饭一起给吐了出来。
猫儿趴在柳侠怀里摸着肚子说:“小叔,肚子可不美。”
柳海和柳侠俩人也难受,想吐吐不出来,但他俩是自找的,说不得嘴。
柳侠坐起来披上棉袄,让猫儿坐怀里给他穿衣裳:“跟小叔去院子里跑几圈,跑完就好了。“
俩人在院子里牵着手跑出了一身汗,天亮前又一起去拉了几泡,清早起来百病全消,喝奶稀饭吃饼子,样样不耽误。
柳海晚上贪图热被窝不肯起来跑,到早上肚子还是难受,只敢喝了点稀饭。
柳蕤则被命令空肚子养胃,除了热水啥都不许吃。
吃过饭,秀梅收拾锅灶,柳魁让几个兄弟都过来站在炕前。
柳长青、孙嫦娥、曾广同、柳长春坐在炕上看着他们。
柳侠看到这阵势,还以为是昨天柳蕤吃多轰柿的事要修理他,有点发憷,当听到柳长青居然是让他们选择要不要跟曾广同去京都上高中时,他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
但柳侠只迟疑了几秒钟,就首先开口,非常干脆的说:“我不去。”
曾广同问:“为啥?怕到了京都曾伯伯对你不好?”
柳侠摇头,把猫儿脸上的红薯渣捏掉:“我得在家看着猫儿,要是我去京都,就没人跟猫儿耍了,我要是去三年,回来猫儿都不认识我了,那可不中!”
曾广同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转向柳海:“小海愿意跟大伯去吗?”
柳海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柳侠身上,摇摇头:“我要是去了,幺儿就得自己去荣泽上学,他还小,不会自己洗衣裳,清早起来也抢不到水,连脸都不能洗,还有,我也不放心幺儿一个人从罗各庄走回来。”
曾广同慢慢的点头,看着柳长青:“你决定吧,小凌是答应了人家招兵的,不愿意失信于人;幺儿要顾着小猫儿,小海要顾着幺儿。
但孩子必须得跟我走一个,他们在荣泽考上大学的机会太渺茫了,咱不能让孩子们窝死在这里。”
他转向柳凌:“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先带你走的,可我前两年忙家里的事,忽略了咱们这里中学只有两年。不过小凌,你才十七,去京都从初三开始学也来得及,你再考虑考虑吧,当兵也很好,但如果不能上军校提干,你最终还得回到这里,大伯不愿意你埋没在这个地方,不说别的,就凭你那一手好字,你窝在这里也太冤了;
咱这里的学校从明年起也就改成三年制了,小海和幺儿还有机会,再不行,你考上之后大伯再接他们俩过去,咱接着考。
现在我刚回学院上班,家里也还有很多事情我得去善后,人多了我一下子顾不过来,要不我就把你们几个都接过去了。”
柳凌坚持:“人家特意给的我名额,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柳侠其实在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是无法置信的欣喜,但猫儿在他怀里轻轻的一蹭,他就恢复了理智,他不可能丢下猫儿的,家里人都对猫儿很好,但那不一样,猫儿离不开的是他。
柳长青看了柳侠很长时间,又看看因为柳侠回来而安心快乐的猫儿,最终下了决心:“小海,你过来。”
柳海走到柳长青跟前:“伯。”
柳长青摸摸他的头:“我恨不得叫您几个都跟您大伯去京都,就是考不上大学,看看外面啥样也好,可是,我又一个也舍不得您走,一家人,不管穷过还是富过,好好的在一起,平平安安就是好。
不过我知道,我不能因为自己舍不得,就把您都栓在身边,您都还年轻,不能守着柳家岭一辈子,我跟您妈能想得开,就是一只小鸡娃长大了,它也想飞到墙头上看看,墙外头啥样,何况是人?
现在到了您该飞的时候了,您妈跟我再舍不得,也得放手让您飞……
你舍不得幺儿,您妈俺都知道,不过幺儿也十三四了,他会照顾自己;海啊,过完年,你去京都,曾大伯会给你找家好学校,你好好学,到时候回来,争取能考上个大学。”
柳侠说:“六哥,我没事,我其实啥都会,我就是老懒,有你给我洗衣裳抢水,我就光想着指望你啦,你不用担心,过完年你才去呢,咱俩还能一起上俩月多学呢!”
柳海却好像看到了自己离开后柳侠孤零零一个人走在冬日山路上的样子,眼圈一下就红了:“你个儿低,买饭你都抢不到,我走了你咋吃饭呢?”
柳凌在旁边接过话:“小海,你再舍不得幺儿,也得跟曾大伯走,就剩几个月时间了,以咱在望宁的底子,你考不上大学的。
我这次能当兵纯粹是意外,小海,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恐怕连当兵的机会都没有。
你想跟柳淼他几个一样,天天下地干活,忙活一年下来,却连自己一家人的肚子都顾不住,这样过一辈子你愿意吗?”
柳海摇摇头:“不愿意,可我就是舍不得咱家,舍不得幺儿。”
柳海年后去京都的事情决定了下来。
曾广同又在柳家住了一星期,画了几副画,带走了一幅,其他的都留在了柳家:“别嫌不好,没准哪天还能卖俩钱呢?”他笑着对柳长青说。
柳长青不懂画,但是他当年在开城也见过些中国传统画,还挺喜欢的:“嫌啥啊?等我再盖几间宽敞的瓦房,就都给装裱好了挂起来,现在挂窑里看不清,糟蹋了。”
曾广同父子在第二个星期天,和柳海、柳侠一起坐车到了荣泽,然后自己去原城坐火车回京都。
他临走对柳海和柳侠说:“小海,你不能因为要去京都了就懈怠,还得努力,你到时候还得回来考试,咱省高考分数录取线一直都很高,想考试确实不容易。
幺儿你听着,你要是三年后考不上大学,就得跟我走,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舍不得小猫儿也不行,我自己发过誓,要给您伯培养出两个大学生,我不能食言;
幺儿,多看书,我给你们的那些小说,你在高考前必须看完,只要你认真的一字一句看完,我保证你高考时候作文分不会低于作文满分的三分之二。”
柳海开始了近乎疯狂的学习生活,除了睡觉、吃饭、上厕所,其他时间都在做题或背书,柳侠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还要不停的提问他英语单词。
英语是他们这些山里出来的孩子最差的科目,他们到荣泽后才听说,六年前开始,荣泽和古村这边大部分学校小学四年级就开了英语课,老师都是在荣泽师范培训过的,只有南边几个公社,现在还是到初中才开英语。
语言这种东西,除了经常说和死记硬背,没有其他办法,他们周围没有一个人能说英语,他们就只剩下最后、也是最笨的办法了。
柳侠经常提醒柳海,不能让眼睛近视,大哥说了,谁把眼睛弄近视他就揍谁,他们知道大哥不会揍他们,但他们也要努力不让大哥失望。
柳海除了学习,还更加尽心的照顾柳侠,虽然柳侠野孩子一个根本不需要什么精心呵护,可柳海就是觉得自己要把幺儿一个人撇下了,心里愧疚的不行。
十二月中旬,柳凌在荣泽火车站登上了北上的列车,在上车的最后时刻,他抱着请假赶去给他送行的柳海和柳侠说:“孩儿,您俩可都要好好学习;幺儿你记住,想叫咱猫儿过上好日子,你必须考上大学。“
第26章 大雪
少了一个柳凌,家里好像缺了一大块,全家人都觉得空落落的,收到柳凌来信的喜悦也没办法把这种缺憾弥补完整。
孙嫦娥好几天一到天黑就掉泪。
柳钰现在每星期风雨无阻去望宁邮电所一趟,柳凌每星期准时一封信,每封信除了对家人的想念,还有高昂的喜悦和斗志,让柳钰他们羡慕不已。
柳钰后悔死了那天他没和柳凌一起去送柳侠他们,二姐家啥时候去不中啊,他伯咋就偏偏挑了那两天让他去送柿饼柿霜啊!
冬至的饺子,柳侠和柳海是星期六晚上在家里补上的,馅儿里面剁进去了一整只兔子的肉,真的是喷喷香。
猫儿坐在柳侠怀里,仰着小脸儿,小嘴巴油乎乎的,黑黑的眼睛一直盯着柳侠。
每个饺子柳侠都先咬开一个口子,把大点的肉粒挑出来塞猫儿嘴里,看猫儿鼓着小腮帮吃的样子,柳侠觉得自己都能感觉到那种幸福的香味。
柳蕤看着眼馋,柳海就把自己饺子里的肉挑出来给他,柳蕤已经四岁多了,很聪明,吃了五叔肉有点愧疚,就把自己的动物饼干拿出来一个给柳海吃。
猫儿看见了,马上叫:“奶奶,饼干儿,给小叔吃。”
曾广同带来的饼干,除了给三太爷送过去两包,其他的孙嫦娥都细心的保存着,每天给三个小的分几块吃。
猫儿还小,不懂得克制,每次都吃不够,孙嫦娥只好把他那份单独给藏起来,到该吃的时候拿出来几块。
柳侠可不舍得吃猫儿的东西:“猫儿真乖,不过小叔是大人了,饼干是给小孩儿吃的。”
猫儿不依,自己要往炕下面出溜,孙嫦娥没办法,只好拿出两块,猫儿跪在柳侠怀里往他嘴里塞:“香香饼干儿,小叔吃。”
柳魁喝着稀饭笑:“幺儿这是养出功劳来了,嗯,猫儿比柳蕤还孝顺。”
柳蕤马上跳下炕,拿了自己的一个小猴子饼干往柳魁嘴里塞,柳魁赶忙躲:“小蕤孝顺小蕤孝顺,乖,你自己吃,伯是大人,不吃饼干啊!”
柳蕤学着猫儿的样子,硬把饼干塞进了柳魁嘴里。
柳侠和柳海幸福的归家之夜,在回自己窑洞时飘在脸上的雪花给搅乱了。
柳侠纠结死了。
下雪了,可以在家多住好几天,可以多陪猫儿好几天;
下雪了,走不了了,还有六周就期末考试了啊!不去学咋办?
大雪到第二天傍晚才慢慢变小,地上存了近一尺厚的雪,一周之内,他们铁定是走不了了。
这次,柳侠没敢全天陪着猫儿玩耍,他每天至少要看两个小时曾广同给的那些书,然后是柳海给他讲课,背英语课文,背古文,背政治,做数学题,俩人都没有放松自己。
秀梅看他俩一天到晚的除了写就是背,替他们发愁:“恁多书,神仙也记不住啊!”
即便这样,猫儿也十分满足,他一天到晚都挨在柳侠身上,不声不响,柳侠看书他就窝在柳侠怀里或趴在背上;柳侠写字他就挨他身边坐着翻看柳魁用纸箱板给他制作的拼音卡。
柳侠非常享受猫儿的依恋,任他趴在背上摇摇摇,躺在怀里喝奶粉,猫儿还是爱喂柳侠喝奶。
关家窑的那头牛已经没有奶了,猫儿喝的是曾广同带来的奶粉,奶粉比牛奶香,猫儿刚开始还有点不习惯,但没几次就喜欢上了,每天三奶瓶,他自己记得很清楚,到时候就找奶奶要。
一天晚上,几个小兄弟一人抱一本书,边看边聊天。
柳侠抱着本《约翰.克里斯多夫》,猫儿趴在他肚子上已经睡着了,小脑袋歪着,口水顺着他的胸口流,他用手擦一把抹在床单上。
柳钰说:“牛墩儿前儿来找我,说他想逃跑哩,他伯让他跟石头沟一家人换亲,他姐嫁给那女的大哥,那女的嫁给牛墩儿;
那女的比他大两岁,丑的吓人,大龅牙嘴唇都盖不住,她哥也是,牛墩儿他姐说要是嫁给那样的男人,还不如死了。”
柳海把英语书拿开:“牛墩儿不是比你还小点吗?他伯恁着急干啥啊?”
柳钰说:“他家条件赖呗,牛墩儿他妈是瘫子,咱大队这种地方,再加上他家那样,要不是那丑的真寻不下,谁会愿意嫁到他家呀!”
柳侠说:“条件再赖不待见也不能娶,要不得膈应一辈子,要那样还不如打一辈子光棍儿。”
柳钰把手里的《牛虻》搁胸口上:“你说的好听,俺大伯有本事,咱家过的算差不多了,就那咱哥定亲时候,咱嫂子家还都不愿意呢!
牛墩儿有啥办法?他伯前些时候还给他找过一个寡妇咧,男人前年下大雨后去四道坡上扶玉米,摔沟里死了,带着个拖油瓶闺女,比牛墩儿大七八岁。”
柳侠差点没蹦起来:“我靠,他伯是疯了吧,他是给牛墩儿找媳妇哩还是找妈哩?哎,你说啥拖油瓶,人家那妮儿没伯就够可怜了,你咋还这样说人家呢?”
柳钰话出口就知道坏了,连忙赔不是:“我就是听村里人说多了,随口就秃噜出来了,我不会说咱猫儿……”
柳侠一下恼了:“你还敢说猫儿?猫儿咋了?拖油瓶是啥?是叫人拖着改嫁或再娶,猫儿又不会叫人拖着,我看谁敢说猫儿是……哦,哦,猫儿睡了猫儿睡了,小叔搂着呢孩儿……”
猫儿把脸儿转了个方向,还是觉得不舒服,继续扭,柳侠恶狠狠地瞪了柳钰一眼,把猫儿抱起来把尿,口哨一响,猫儿闭着眼睛开始尿,尿完都没睁眼。
柳侠躺回被窝儿抱好猫儿,压低嗓子对柳钰说:“你出去跟他们说,谁要敢说猫儿是拖油瓶叫我听见了,我不把他家砸个稀巴烂我就不姓柳。”
没人会当着柳侠的面说猫儿拖油瓶,所以柳侠也没机会去把谁家砸个稀巴烂,倒是柳侠,他回到学校后快被老师给收拾个稀巴烂了。
柳侠和柳海回到学校是半个月以后,因为那场雪还没有化,跟着就又来了一场,往年如果这样,他们一个月都不会再去望宁上学,可现在他们上的是荣泽高中,柳侠、柳海又马上要期末考试了,他俩真不敢再耽搁了。
最后是柳长青、柳长春、柳魁三个人一起把他俩送到了望宁。
五个人都滚了一身泥,早上那会儿是路冻得硬邦邦的,上坡下坡都滑的收不住脚;十点后太阳把向阳处冻住的黄胶泥地面融化了,无论他们如何小心,还是会滑倒。
公共汽车不敢走千鹤山,绕到三道河公社走,到荣泽汽车站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
在荣泽汽车站下车,一路上的人都在看他们。
他们到学校的时候,传达室的大爷看着俩泥人儿,差点不让他们进门:“这是西边盖楼动土没上供,把土地爷给招出来啦?”
所有的教室都在上课,俩人狼狈的往寝室跑。
寝管是个三十来岁的女教师,但并不教课,听说是接她原来在荣泽高中退休的父亲的班过来的,本人只有初中文化,人挺好,从不刁难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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