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叶苇
柳侠的语言描述能力特残疾,他看到这幅图的第一个感叹和猫儿一样,也是‘咋恁好看哩’,其他啥也说不出来。
一眼望不到头的桥梁,像连绵无尽镂空的花格一样蜿蜒向远方,桥下湛蓝的江水,仿佛能看到风吹水动泛起的涟漪,近处绿树成荫,远处碧空如洗。
猫儿对这幅画总也看不够,他喜欢的还有后面的一副好像伫立在芳草萋萋的江洲上的玲珑楼阁:“小叔,这是神仙住哩屋儿吧?真美!”
柳侠说:“嗯,可能是,那叫仙鹤楼,神仙不都是坐仙鹤上头嘛,这肯定就是他们经常骑着仙鹤起飞的地方。”
猫儿说:“咱要是能去看看多美!”
柳侠说:“离咱这儿可远,得有一千多里地,还得坐火车呢,要不小叔就背着你去了。”
猫儿靠在他胸口左摇右晃:“嗯~,咱去看看呗,我都长大了,不叫你背,我跟着你走,我跑哩可快啦!”
柳侠有点感慨的说:“要是小叔能考上那儿哩大学,就能带你去看啦!”
猫儿转过身跪在柳侠怀里,两眼放光:“真哩?那小叔,咱去那儿上大学呗,中不中?”
柳侠说:“中,那儿也是大城市,肯定也有可多大学。”
猫儿好像对那两幅画魔障了,柳侠每次回家,都能看到那两幅画的纸页比上一次回来时又软了些,边上的小黑手印也更多了。
猫儿经常没事的时候就翻开那两幅画看,乌黑纯净的眼睛里有不相信,更多的是向往。
他只见过两座桥,一座是凤戏河经过望宁大队的地方,一座十几米宽的木桥,两边的栏杆是用带着树皮的树干钉起来的。
还有一座,可能猫儿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就是他送柳侠去望宁高中时看到的泽河桥,三十多米长,五六米宽,水泥路面,栏杆和望宁桥的差不多。
于是,柳侠觉得能去江城上大学也很不错!
柳侠心里揣着猫儿的小愿望回到学校的第二天,荣泽高中发生了一件比他当年打黄志英还轰动的事。
二年级文科四班一个女生在上体育课时,忽然肚子疼的躺倒在地,体育老师和几个学生把她送进县医院,结果,医生说她是流产了。
三天后,荣泽高中全校近四千名师生在操场集合,教务主任安成宝宣布:“二年级文科四班学生吴红娟,多次违反学校纪律,屡教不改,品行不端,作风败坏,做出了让荣泽高中全体师生都蒙受耻辱的、无法挽救的事情,经校领导研究,给与她开除学籍处分。”
解散后,柳侠、邵岩和班上一大群男生一起往厕所跑,大家都在议论吴红娟。
柳侠百思不得其解后问:“吴红娟又没结婚,咋会生孩儿哩?”
众人齐看柳侠,有两个贼溜溜的准备为他释疑解惑。
邵岩恶狠狠的瞪了那俩男生一眼,拉着柳侠猛跑了几步,小声说:“你个生瓜蛋子,不知道还问那么大声?”
柳侠依然不解的眨巴眼。
邵岩说:“你长大以后自然就知道了,这事不能问别人,听见没有?”
于是,这件对本人来说天塌地陷的大事,就这样不起一丝波澜的从柳侠的生活中过去了。
一个星期六中午,寒风呼啸,卷扯着漫天雪花。
柳侠坐在座位上看其他同学收拾东西一个个离开,气得在心里骂老天爷。
邵岩走过来,拍在他面前一个乳白色塑料皮的日记本:“柳侠,生日快乐!”
柳侠吃了一惊:“啊?”
邵岩坐在他身边的桌子上大笑:“上个月你去给猫儿买帽子的时候不是说,你要是早生一个月,就一天不差的比猫儿大整整十岁吗?猫儿是十月初九,今儿是十一月初九,那今儿不应该是你生日吗?”
柳侠拿起日记本:“我都忘了,你记性咋恁好哩?我就随便说了一句你可记住了。”
邵岩得意的说:“那当然,我谁啊?走吧,我早上出来时电炉没拔,这会儿房间肯定暖和,枕巾我上星期带回去我妈刚洗过,你别再洗了啊,我没那么讲究。”
柳侠端详着扉页上“祝柳侠生日快乐,成绩越来越好,七哥邵岩赠”的字样,故意皱着脸说:“你这字越来越有俺猫儿画地图的风采了啊!”
邵岩大咧咧的往门外走:“你家猫儿尿出来的字我估计也是颜骨柳筋,我很荣幸啊!”
邵岩不住校,租的房子就在校门口往西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大概十平方左右的房间,就一张一米五的床,一张三斗桌,一把椅子,其他都是邵岩家人临时给他安置的。
从高一暑假前最热的时候开始,中午他就喊柳侠来这里小睡一会儿,他这里有台电扇,可柳侠不肯。
后来学校寝室蚊子特别多,柳侠有一次左眼皮上给叮了一下,眼睛肿了好几天,差点化脓感染。
邵岩再次让他来这里睡的时候,他去问了下王占杰,王占杰说可以,他就来和邵岩一起住了一段时间。
他开始只打算在蚊子最多的时候来这里睡,但邵岩每星期六回家时都会把钥匙留给他,说寝室不但难闻,万一别人东西丢了,柳侠也说不清。
中学生寝室丢饭票和零钱的事经常发生,偶尔还会丢衣服,柳侠他们寝室已经有好几个人丢过饭票了,一直也没查出来谁拿的。
柳侠一次也没丢过,他自己都觉得好像自己是那个贼。
于是,在以后不能回家的星期六,他也住在这里。
柳侠和邵岩刚走出教室,就看到陈晓峰和一个人从前面那排教室拐角处转过来,陈晓峰正指着他们这边对那人说什么。
柳侠大叫了一声“三哥”跑了过去,差点被地上薄薄的积雪滑倒。
柳川跑过来抱住了他。
柳川回来了,被安排在离荣泽高中东面不远处的公安局刑警队。
柳侠看着柳川身上没有了领章的军装,不相信柳川说的关于大裁军的话:“你才上过军校,还恁待见当兵,肯定不是部队把你裁下来哩,三哥,你是不是受伤了?”
柳川心里震惊于柳侠的敏锐,脸上却轻松的笑着:“嗯,算是吧,一点小伤,我正好特别想回家,就趁机打了报告。”
很久之后柳侠才知道,柳川是在带领一个小队的战士巡逻时,遇到了地雷。
柳川他们所在的部队在中越边境,那里的地雷防不胜防,柳川这样优秀的侦察兵有着丰富的经验,他在地雷爆炸的瞬间扑到了身边的两个小战士,他的右肩和右侧腰部都受了伤。
虽然伤得不算太严重,但他们部队是野战军,日常训练和巡逻任务都很多,他伤愈后主动提出了转业。
这几年社会经济体制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地方政府和单位的改变也很大,退伍军人的安置越来越难,不少人被安排在一些不死不活的街道小企业,连工资都发不下来。
柳川荣立过集体二等功,国家对此有特别的转业优惠政策,但到了地方执行起来却被层层打折扣,从三月到八月,他跑了不知道多少趟,单位却始终定不下来。
最后,还是他原来所在部队的一位高层首长亲自干预,才把他的工作确定下来。
原本给他定的是原城市公安局,但柳川觉得以自己家的情况,他在荣泽可能以后对家庭的帮助会更大些,就主动要求回了荣泽。
他受伤和转业的事情家里只有柳魁一个人知道。
柳川参军以后给家里的信,每次都有一张是单独折叠起来写给大哥柳魁的,柳长青和孙嫦娥从来没觉得这有啥不妥的。
孩子大了,总有些话不方便和爹娘说,让大哥给出出主意更自在些。
柳川今年在原城呆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没有回家,这是他和柳魁商量好的,为了不让父母跟着操心,他一直到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再回家。
柳川回来了,还成了公安局的正式工,全家都非常高兴。
柳侠心里有种特别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柳川在公安局上班让他觉得以后自己在荣泽有了依靠,而是因为这里有了一个家人,和以前柳海在这里时的感觉差不多。
那时候他和柳海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而现在,柳川比柳海更成熟可靠,他对柳侠的照顾和柳海不同,但体贴周到的心却是一模一样的。
因为柳川就在附近,柳侠觉得自己在荣泽的生活都丰富多彩起来。
柳川还让柳侠的伙食质量发生了巨变。
公安局的伙食很好,而且对职工带家属吃饭不怎么限制,只要按规矩给饭票就行。
柳川让柳侠每天中午来和他一起吃饭,每天都有一份肉菜,量很足的一大碗,两毛五分钱,再加上五分钱一份的素菜,足够俩人吃,汤随便喝不要钱。
不过柳侠每天中午去找柳川吃饭让邵岩颇为失落,他说柳侠没良心,有了哥哥不要哥儿们,让他每天都自己吃午饭,胃口都跟着变差了。
柳侠一点也不觉得内疚,邵岩狐朋狗友一大群,招手即到,他才不缺柳侠这一个打出来的哥儿们。
不过,邵岩没失落多少天就因祸得福了。
柳川听柳侠经常说起邵岩对他的好,就上了心,找机会问了食堂的师傅,如果他再多带一个人来吃午饭,会不会不方便。
胖师傅很大方的说:“高中哩孩儿?那儿哩饭就是猪食儿,孩儿们可怜着哩,不过是多加一碗水多切几刀菜,没啥不方便,叫孩儿来吧!”
公安局宿舍紧张,柳川和一个叫马小军的合住一间,柳侠在那里不方便,所以中午他还是去邵岩那里小睡。
邵岩其实学习挺好,要不也不会和柳侠一样被分到重点班,他的英语尤其好,在全年级的水平和柳侠的数理化一样傲视群雄。
他的短板是化学,一看见各种符号堆集的公式就发晕,成绩永远在五十分上下摇摆。
和柳侠成了好朋友后,柳侠有时间就给他开小灶,他的成绩现在勉强能及格,偶尔考个七十多分,他能高兴好几天。
柳侠的英语也因为邵岩终于突破了六十分大关。
柳川回来一个月后对柳侠最深刻的感觉就是:以前永远精力过剩的幺儿,现在永远睡不够,沾床就能睡着。
这让柳川非常心疼,所以如果可能,他中午哪怕在其他地方办事,也会及早赶回来,早早买好饭菜,让柳侠能一过来就吃上,然后回去多睡一会儿。
所以柳川到公安局后没多久,全局都知道他有个在荣泽高中即将参加高考的小弟弟,柳川对他非常疼爱。
柳侠就在这种可以说是幸福的生活中,迎来了他高中的最后一个寒假。
第35章 高考前夕
柳侠和柳川带着两大包年货回到柳家岭的那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
在上窑坡看到和柳钰一起拼命向上爬的猫儿,柳侠心花怒放。
猫儿先熟练的在柳侠脸上按右脸颊、额头、左脸颊、鼻子的顺序亲了一遍,又歪着小脸等柳侠照样亲了他一遍后,兴奋地对柳侠说:“小叔,娘生的小弟弟可丑可丑,不过我可待见他,奶奶说我现在太小了,等我长到你这么大就让我抱着他耍。”
柳侠和柳川都吓了一跳。
大嫂秀梅不是说要到年后二月初才该生吗?这还有一个多月呢!
半月前那场小雪,让秀梅抱柴禾的时候滑了一跤,早产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这次,柳长青让柳魁直接带着几个人连拉带抬将近十个小时,把秀梅送到了望宁卫生院,秀梅不仅平安的生下了孩子,还主动要求做了结扎手术。
外面计划生育风声鹤唳,可从上窑往南的村子根本就没人管,秀梅是南部山区第一个做结扎的人。
虽然柳海和柳凌都不在家,但因为柳川和他买回来的丰盛年货,再加上多出一个每天都要哭几嗓子的小家伙,柳家过年的气氛依然热闹欢乐。
除夕夜在喷香的饺子和温馨热闹的聊天中过去,又一个春天在明媚的阳光中来到。
柳魁抱着最小的柳莘,领着柳川、柳钰、柳侠和穿着新衣服的孩子们给父母(爷爷奶奶)磕头拜年。
柳川提前准备了比较新的毛票,柳长青和柳长春坐在炕沿上挨着发压岁钱,除了柳魁和柳川已经自己能养活自己,连柳钰都有五毛。
柳长春最后一个给柳侠发,放在他手里的,是张崭新的十块。
柳侠安静的看了一下,就用力的在蒲席上又磕了一个头,轻轻说了句:“谢谢二叔!”
这不是柳长春第一次给柳侠发比其他人多很多倍的压岁钱,他去年就这样发过一次了,当时也是同样的情形,但屋里还是有短暂的静默。
他们是没有彼此之间说“谢谢”这种习惯的,都是一家人,最亲的人,所有对彼此的好都被视为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柳侠偶尔会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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