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淮上
吕局说:“对,你做事太聪明了,秦川。你把所有杀人灭口和抹除痕迹等工作都交给毒贩去处理,最大可能性地减少了自己暴露的可能,因此我很难抓住你的小辫子。但如果抓不住证据的话,仅凭怀疑是无法把你拘捕问话的,相反还容易打草惊蛇;所以我只能采用最机械也最耗时的办法,从头开始梳理你可能做过的每一件事、去过的每一个地方,争取找出你留下的,哪怕任何一丁点的蛛丝马迹。”
“幸运的是,我没有花太久的时间。”吕局话锋一转,说:“严峫卧底‘三春花事’酒吧贩毒现场那天晚上,有一名男子用电话亭报警扫黄,以至于严峫等人的缉毒行动被扫黄大队破坏。我再次调出了电话亭附近的监控记录,发现那名报警男子的体型非常眼熟——他是‘三春花事’的供毒上家之一,也是六一九绑架案中步薇的‘叔叔’,汪兴业。”
“……”秦川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了句什么,从口型来看应该是:“果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确定你跟汪兴业有勾结之后,事情就容易多了。我找到汪兴业的窝藏据点之一琥珀山庄九区二栋,发现附近的监控录像果然曾被人以‘公安机关’的名义调取破坏,不过所幸我们还有人民斗争的汪洋大海。”吕局冷冷道:“汪兴业家楼下一座便利超市安装了防盗摄像头,录像保存期长达六个月,拍下了你多次进出汪兴业家,并在他潜逃前几个小时通风报信的证据。”
秦川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摇头叹息,似乎有些宝刀未老的感慨:“不愧是吕局。”
吕局没答言。
“那江队呢?”秦川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你并没有调阅案卷和监控的权限吧?”
“我不用。”江停淡淡地回答,“我从方队那条裤子的分析结果上锁定了你,往前回忆你做过的每一件事,就想起了汪兴业。”
秦川问:“所以你也想找到我通风报信的证据——”
“不。”
秦川挑起半边眉梢,露出了请教的神情。
“我只奇怪你为什么要跟汪兴业勾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充满了违和感。”江停说,“后来我才想到,这应该是你背着黑桃K做的吧。”
远处警笛越来越响,小区里已经有人打开了窗。
客厅里,虽然可视条件非常暗,但秦川的神色终于清清楚楚地改变了——
连吕局都不明所以,抬眼瞥向墙角里站着的江停。
“黑桃K手下据点中没有一个叫三春花事的,那是汪兴业的私人生意,所以你在行动前透露风声给他,应该不是出于黑桃K的指示。当然,汪兴业对你这么个禁毒副支队长是能讨好就讨好,如果你暗示他,你想在黑桃K不知情的前提下与他建立私人‘业务往来’,汪兴业应该是求之不得的,甚至会立刻对你表露出非常诚恳的效忠。”
说着江停嘲弄地笑了笑,这个动作牵扯到侧颊上的伤口,鲜血顺着细细的刀伤再次渗出皮肤,顺着侧颊流到了脖颈,将脸色反衬得格外煞白又冷淡。
“同时六一九绑架案里,汪兴业趁夜潜逃这件事如果是站在黑桃K立场上的话,其实并没有任何好处,相反还有可能惹来麻烦。如果以黑桃K的方式思考,最优安排应该是让你立刻把汪兴业灭口,同时利用你作为警方内部领导的便利毁尸灭迹……”
“但你让汪兴业逃出去了,为什么呢?”
一痕鲜血淌过江停冰冷的唇角,他笑意似乎有些加深,悠然道:“你本来是想利用这个人的吧,是不是,秦副队?”
这点连吕局都没想到,猛地瞟向秦川:“有这回事?”
“……”秦川又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的无奈了:“但我也没想到他这么的没用……”
“你想利用他什么?你到底在私底下牟了多少利?!秦川!”吕局大怒呵斥:“我劝你老老实实地把所有问题都交代出来!你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秦川微笑着回答:“可以,吕局,只要您拿得出证据。”
警笛已经近在咫尺,楼下红蓝光芒交错,透过雨夜斑驳的玻璃窗,闪烁在他们对视的眼底。
吕局那强忍痛意的愤怒渐渐摁平,虽然语调还微微颤抖,但勉强恢复了忍耐和沉重:
“老方那条没有验出乌头碱毒素的裤子钉不死你,因为无法证明物证清洁度,也就形不成证据链。但你跟汪兴业之间的合作、几次向黑桃K泄密的经过,这些都必然有迹可循,总能查出证据来的,你就不要再侥幸了!”
“我知道。”秦川的表情甚至还是很温和的,那张斯文俊朗的面孔没有任何改变,仿佛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他都能安然处之。他说:“该我配合的我一定配合,您放心吧。”
警车停在楼下,脚步和吆喝声隐约传来。吕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向江停,点了点头。
——江停始终留到最后一刻,就是为了确保秦川不会再翻盘逃走。眼下警车已经赶到,就必须尽快离开了。
“保重。”江停简短道,随手一擦下颔骨上未干的血迹,在秦川的注视中出了门,消失在了黑暗的消防楼道里。
少顷后电梯灯亮,一群国徽与深蓝制服涌现在了秦川的视线里。
·
雨又大起来了,不断冲刷着整个世界,路面上的积水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吕局独自站在路边,目送着警车掉头驶向警局,摸出手机走回楼道口,示意正欲撑伞上前的司机离得稍远一些:
“喂,你出去了吧?”
手机中传出江停冷漠的:“嗯。”
“秦川回到市局后势必会交代出你的存在,从今往后,你还是自己小心吧。”吕局顿了顿,揉着花白的鬓发,苦笑的声音低哑下去:“当年老岳告诉我他有个儿子,那个场景至今历历在目,转眼间就……这么多年了,哎,我也老啦!”
雨夜不减繁华的街道上,江停穿行在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的雨伞中,双手插在口袋里,黑色大衣领遮住了半边侧脸,仅露出半只耳机:“因为怕死而假装饮用正常药酒,从而留下破绽被发现证据,这不像是秦川的性格。唯一的解释是他没撒谎,他真的有某些比谋杀严峫重要很多的任务没完成,因此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布局。这个人隐瞒了很多事情,当你出现拿枪对准他的时候,他分明是有一搏之力的,但他主动放弃了。”
吕局的眉头也紧锁了起来。
“也许秦川觉得那个时候冒险尝试逃跑不值得,他的智商确实非常高,而且是个善于筹谋的目标导向者。”江停说,“不管怎么样,这个人一定会尝试越狱,我建议你重点看守他,不要留下任何可乘之隙。”
吕局“唔”了声,凝重地点了点头,只听电话那边道:“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吕局提起精神。
“你什么时候把严峫放出来?”
“……”
手机两端沉默数秒,吕局哭笑不得:“今晚连夜审问秦川在老方那辆车上做手脚的事,明天,最迟明天严峫那小子一定能——你要送什么东西进去?吃的喝的?毛巾被褥?书籍杂志不行啊我跟你说!”
江停穿过喇叭喧嚣此起彼伏的街道,马路对面红绿灯下,韩小梅那辆红色的丰田车一亮一亮地打着双闪。
“不用了,”江停懒洋洋道,“白水煮蛋吃着挺健康的。”
他打开后车门,韩小梅和杨媚同时从前座回过头,动作整齐划一,亮晶晶地看向他。
“哦对,”江停正准备挂电话,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赶紧又加了一句:“加半碗白水煮青菜,消消火。”
吕局:“……”
江停关上车门,未几,红车驶向不夜宫KTV的方向,汇进了川流不息的灯海。
第118章
“最近一段时间最好不要离开建宁, 请尽量配合我们的调查, 同时我们也会注意保护您的安全。多余的话不用说了, 实在不好意思啊严副,您知道这都是走程序……”
铁门在身后咣当关闭,回声久久飘荡在空旷的走廊上。
严峫缓缓走向尽头, 楼道前的窗台边,吕局逆光的身影背着手,远眺天穹尽头无边无际的苍灰色云海。
“出来啦, ”听闻脚步声站住, 吕局漫不经心道:“瞧你这一身晦气,回家拿柚子叶洗个澡吧!”
严峫还穿着被抓捕那天的装束, 黑色修身外套和衬衣,同色的牛仔裤和高帮短靴。衬衣已经皱巴巴的了, 但看起来并不潦倒,相反那乌黑的剑眉和双眼, 倒有些符合他年纪的沧桑和沉郁。
“老方醒来了吗?”他问。
吕局没回答。
“……”严峫呼了口气,道:“我想见见秦川。”
吕局抬手看看表:“行吧,半小时以后安排你去审讯室见一面。这半小时内你可以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抽根烟吃个饭, 或者……”他透过玻璃窗向马路对面指了指,意味深长道:“看看你最喜欢的那辆车修得怎么样了。”
市局大门外,一辆崭新发亮的银灰色G65安安静静地停在街道边,引得行人纷纷回头注目。
严峫眼底终于浮现出了微许笑意。
·
G65闪灯解锁,戴着口罩靠在后座上、一边舒舒服服喝茶一边下在线象棋的江停抬起头, 只见严峫裹着满身寒风钻进车内,呼地关上车门。
“哟,出来了。”江停退出棋局:“给你买了柚子叶……唔!”
严峫伸手把他搂进怀里,拽掉口罩,低头吻了下去。
就像对待落回胸腔的心脏,失而复得的珍宝,灯火阑珊处幽幽发亮的明珠;严峫把江停半压在宽敞柔软的后座上,从唇舌亲吻到鼻尖,从细腻冰凉的皮肤亲吻到尤未愈合的伤痕,火热的气息渗透血管,在冰天雪地里烫得人发抖。
“谢谢你。”严峫把脸埋在江停颈窝里,喃喃道:“谢谢。”
江停仿佛感觉有点好笑:“谢谢?”
——谢谢你还在,至少到最后一天,还有你站在我身边。
“没什么,谢谢你昨晚让人给送来的那碗猪肉韭菜饺子,歼31都他妈硬成神州八号了。”严峫不分青红皂白把江停摁在单面可视车窗前,蛮横无理地:“别动让我顶顶,别动,安慰安慰我受伤的肉体和破碎的心灵……”
“肉体受伤的是我,还有那是水煮青菜!”
“你哪儿受伤了,不就脸么?没关系我这人负责任,就算破相了也不嫌弃你,钻戒婚礼蜜月车队绝不缺斤少两,彩礼你看着随便开价吧……”
“严副支队!”江停被攥着俩手腕哭笑不得,“你醒醒,这儿是市局门口!”
“没事,没人看咱们,大中午的没什么案子大家都溜号了,万一被人看见我就说你是我泡来的小网红。”严峫唏嘘道:“你看你都瘦了,肯定没好好吃饭,这腰这大腿……”
当当当!
车窗被人重重拍了几下,严峫一回头,韩小梅无辜的脸凑在车外,扑闪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
严峫:“……”
严峫降下车窗:“干什么呢你?”
“媚媚媚媚姐说您刚出狱肯定没没没吃饭叫我送送送个便当盒……”
韩小梅脑内的马赛克级画面已疯狂地旋转冲出大气层,化作烟花照亮了整个银河系,但事实是她趴在车门边连看都不敢往里看。严峫挑着眉头,隔着车窗接过饭盒,在诱人的香气中打开一看。
苦瓜炒肉丁,凉拌苦瓜,苦瓜蛋花汤。
“……清热解毒降肝火,挺好的。”严峫拍拍韩小梅的肩,劝她:“我看你当刑警纯属屈才,要不辞职去杨媚那KTV当前台小妹算了,你觉得呢?”
韩小梅:“……”
严峫把韩小梅赶回去上班,坐在车里吃了苦瓜宴。杨媚也没让韩小梅订特别贵的外卖,就是路边餐馆出来普通水平的家常菜,但他竟然也不觉得苦,一个人唏哩呼噜地吃完了,点了根烟,靠在真皮大后座上,脱力般吁了口气。
“明明只是蹲了几天市局,怎么这么累呢,”严峫喃喃地道,“难道真是因为年纪上去了?”
江停坐在他身侧,一边下刚才中断的象棋,一边漫不经心道:“所以男人过了三十就要服老,别当自己是埋伏行动连轴转几天几夜不睡觉的小年轻了。还神州八号,我看你天宫一号差不多。”
“……”严峫立刻啧了声:“天宫一号也能搞得你要死要活,不信今晚试试?”
江停抬手作讨饶状:“行了行了行了……”
严峫这才罢休,歪在靠背里一口口抽着烟,视线涣散没有焦距,半晌才轻轻地冒出来一句:“怎么就是他呢?”
“总比是吕局好吧。”
江停在这方面理智到了几乎摒弃感情的地步,严峫吸了口气,尝试表达自己的情绪:“不是,其实无论查出来是谁我都不会好受,哪怕最后发现是方正弘,我都……你明白那种感觉吗?跟个人恩怨或集体荣誉都无关,只是真的十多年了……”
他摇摇头,想到恭州市局当年的境况,以及江停周遭十面埋伏的同事关系,觉得自己说多了。
“这是正常的,”谁料片刻后他突然听见江停说。
严峫夹着烟,一扭头。
“刑侦、禁毒、缉私、反恐、乃至整个公共安全口,这条征程漫长艰难而无止境,一旦踏上就难以回头,有时甚至连辞职或退休都无法将这条路从生命中抽离。能身披国旗走到生命尽头的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中途就离开了,走散了,或者迷路踏进岔道,再也无法并肩战斗。严峫,咱们都必须学会接受。”
江停的脸在白雾缭绕中看不清晰,朦胧中他似乎笑了笑,低声说:“所有战场到最后,都是信念与自身的较量。接受这一点的人会比较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