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淮上
嘭——
突然严峫撞上了什么,差点一个趔趄,只听身前传来冰冷的声音:
“你才是干出什么来我们都不奇怪呢!”
严峫捂着头一看,只见眼前赫然是隔壁禁毒支队长,方正弘。
方正弘还是那副蜡黄蜡黄的脸色,面上神情非常不善。严峫一眼瞥去便心中微沉,但十多年专业刑侦已经把他磨炼得比较圆滑了,当即也不跟他啰嗦,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便抽身要走。
谁料刚擦肩而过,方正弘伸手把他拦了下来:
“离撕票只剩二十多个小时了,你把人都抽回来翻案卷,是嫌时间多得没处打发么?!”
又来了。
严峫止住脚步,脑海中思忖了一瞬,但脸上和颜悦色的表情却没变:“哦,这事。方队有所不知,魏局认为确实有很大可能性绑匪并非初次作案,所以我们希望能通过以前的线索,来尝试一个新的突破方向。”
他也不跟方正弘硬杠,只把魏副局抬出来当挡箭牌。果然方正弘没继续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从鼻腔里哼了声,手机打开微博丢了过来:
“那这也是魏副局让你做的?!”
严峫低头一看。
百万粉丝大V发博:建宁交警闹市鸣笛为豪车开道,热搜无故被撤,豪车究竟何方来头?当地交警不敢正面回应,网友反被渣浪删帖禁言,是何猫腻需要遮遮掩掩?
配图是打了码的S450在红灯下嚣张而去,底下不出意外群情激愤,转发六千,点赞过万。
“……”严峫笑道:“这节奏带得,大奔也算豪车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开了辆布加迪威龙呢……”
方正弘一把抽回手机:“上了热搜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找吕局魏局反映,请市局的官方账号出面澄清?心急火燎的用自家人脉秒撤热搜,反而引起更大更坏的社会舆论,现在谁不说你心里有鬼!”
严峫脸上那半笑不笑的神情消失了,淡淡道:“现在这操作舆论的手法大家都知道,随便找几个大V买一批水军,热闹不过两三天也就过去了。真要是什么都顾忌网络舆论,案子还办不办了?管水军那么多干嘛。”
“你把这话去跟隔壁交警大队说!”方正弘厉声呵斥:“人交警大队长来市局骂了一上午!现在还没走远呢!”
这是刑侦支队的地方,方正弘可谓是骂得劈头盖脸、丝毫不留情面,不仅办公室内所有人都脸色难看地站了起来,甚至远处走廊外的实习警都胆战心惊地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副支队长办公室内。
江停听到动静,倏然从办公桌后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玻璃侧身向外望去。
方支队平时律下极严且作风勤俭,对手腕略油滑、生活习惯奢侈的严峫看不顺眼,在市局内并不是秘密——但私下看法归私下,表面上两人的工作关系还是要维持住的,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出过太大问题。
严峫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支队养个病回来,怎么就跟性情大变了似的,眼见着找了自己几回茬,今天又犯病了。但他知道的是,副省级建制的建宁刑侦比禁毒高配半级,理论上说自己跟方支队是平等的;如果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被方正弘指着鼻子骂,那他这个副支队以后也就没什么威严了。
“方队,”严峫吸了口气,双手交叉在身前,微微笑着问:“您今儿这是奉哪位局长的意思来质问我,吕局?还是魏局?”
“你——”
“这事儿是我办得不妥,但事出突然,也没其他办法。如果吕局或魏副局有意见,那我接受他们的批评,以后一定注意。”
方正弘本来就伤病初愈毫无血色的面孔变得潮红起来:“别句句都抬着吕局他们出来说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已经有多少件事办得遮遮掩掩了!不用往更远里说,就上次那个制毒案,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你从现场溜走……”
“我那是去抓捕狙击枪手,并且事后对两位局长都做了说明。”严峫冷冰冰打断了他,“方队可能是太久不参与行动了,怕是连‘事急从权’这四个字都忘干净了吧。”
方正弘猛地提高了声音:“事急从权?我只怕是你这个副支队办公室里不知道藏了什么鬼!”
严峫气势分毫不让,内心却瞬间一凛。
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知道什么了?
严峫收回视线冷笑一声,再抬头时,接着这个动作,迅速向不远处自己的办公室大门一瞥。
——他知道江停正站在单面可视玻璃门后,刹那间与自己视线交接。
“瞧您这话说得,”严峫皮笑肉不笑地,戏谑道:“让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我在办公室里养了个小情人儿呢。”
方正弘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当场肝火上头:“我告诉你严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
突然众人身后传来一道平稳而熟悉的女声:
“绑架案只剩二十多个小时了,大家不去翻案卷,在这里围着看什么呢?”
所有人齐刷刷回头,严峫眼前一亮。
刑侦支队门口,一名五十多岁短发女警官背手站着,体态瘦削,面容平和,视线所及众人纷纷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目光,办公大厅内远处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从方正弘的表情看他极其意外,紧接着稀疏的一字眉紧紧皱了起来,似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余支队?”
严峫刚想上前,但还没来得及举步,就被余支队摆手制止了。
“方队的意见非常对,现在的年轻人不够稳重,确实见了犯罪分子就敢一个人往上追,也不把自己的安全当回事。”余队在众人的避让中走进办公室,抬手隔空点了点严峫,表情有点严厉:“以后一定要多加注意!”
严峫点头应了。
“不过,既然绑架案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咱们老一辈人还是要以大局为重,暂时不要分散他们年轻人放在刑侦上的精力。”余支队长声调一缓,笑模笑样地冲着方正弘:“您说是吧,方队?”
虚空中仿佛有根无形的弦渐渐绷紧,所有人都不敢出大气。
方正弘脸上的潮红渐渐褪去了,又变成了那蜡黄发青的脸色 。他上下打量余支队,不知道在思忖什么,足足过了半晌才不阴不阳地哼了声: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余支队长和煦地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方正弘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突然脚步顿了顿。他在众人的视线中一回头,似有深意地望向余队长,问了句:“不过,那精力得确实是放在正事上的,是不是余队?”
紧接着不等她回答,他就拂袖而去,径直出了刑侦支队的门。
那根弦这才猛地松了下来,空气中阴沉沉的压力骤然一轻。
“围在这干什么呢!还不快去干活!几点了,几点了!”严峫的咆哮响彻办公室,众警察赶紧抱着案卷溜了,分头躲到各自座位上开始狂翻。
“青少年人质!具备社会关系!八点零九分!过去三年间每一宗绑架案失踪案疑似诈骗案都给我翻出来!别愣着,快!!”
整个刑侦支队被吼得瑟瑟发抖,所有人都恨不能瞬间学会幻影移形。直到周遭空无一人了,严峫才瞬间变了脸,赶紧迎上前:“余队,我听说您这心脏搭桥手术……您今天怎么来了?”
现年五十出头的建宁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长余珠,抬起枯瘦的手按了按自己左心位置,笑道:“老了,终于油尽灯枯了。”
严峫瞳孔微缩。
余支队长拍拍他的肩:“我今天来局里,是来跟吕局谈病退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严副支队:扶正来得太快,让我缓缓……
其实按严峫这个年纪,提副省级建制城市的刑侦正支真的是火箭式了,刑侦高配半级不是光说说的(江停是直辖市禁毒口且具备专业学术背景所以另当别论)。现实中要达到严峫这个职权可能要再加五到十岁左右,不过小说中权当艺术处理了,鞠躬~
第53章
病退。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天, 但没人能想到, 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严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余珠看着他的样子笑了,起身拍拍袖口:“走,去你办公室聊聊这个绑架案。”
紧接着她绕过严峫, 直直走向不远处紧闭的副支队长办公室门。
——江停还在办公室里!
严峫箭步上前,赶在余珠伸手推门前抢先按住了把手,笑道:“可惜我办公室乱, 这阵子都没空好好收拾, 怕是要让余队看笑话了……”说着推开门,极有技巧地侧身半步, 挡住了余珠的视线。
柜门里传来一声轻微动静,随即悄无声息。
余队走进了办公室。
“这不是挺干净的吗?”余队笑起来, 随手拉开办公桌对面的扶手椅坐下,摆手阻止严峫:“不用泡茶了, 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喝,走两步都得听医嘱——我啊,已经是个废人了。”
严峫也拉开转椅, 借着空隙飞快逡巡办公室一圈, 才笑道:“哪儿的话,您为建宁市立过汗马功劳,怎么能这么说自己。”
——这话他说得真心诚意,因为确实是实情。
余珠是建宁市有史以来首位女警监,也是本省公安系统地位最高的女性刑侦人员之一。三十多年前, 她从外勤实习生干起,做过痕检和技侦,参与禁毒缉私排爆抓捕各类行动几百次,大小立功十余次。十多年前刑侦正支魏尧下沉至派出所锻炼时,她以技侦处副主任的身份调任刑侦副支队长,统领市局刑侦工作;魏尧回来后不久升任副局长,她便顺理成章地提上了正处级的刑侦正支。
如果不是前两年查出心脏问题,甚至严重到了要做搭桥手术的地步,她转副局级领导岗是没什么问题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以前的事不用提了。”余珠笑道,“跟我说说这次的绑架案是怎么回事,我听魏副局的意思,你一力主张这是并不是孤案,而是系列绑架?”
“哦,是这么回事。”
严峫早有准备,将手头资料递给余珠翻阅,同时把江停的分析简要概述了一遍,着重强调了绑匪异乎寻常的角色分裂感和仪式欲,又补充道:“主要是我们原先的调查思路已经走到绝境,几乎无法往下推进了。技侦调查出申晓奇所雇佣的租车公司,是个买朋友圈软文的微信公众号,只说自己案发当晚在景区外没等到申晓奇,其余一问三不知,内黑车司机已经被小马他们提到审讯室里逼问了俩小时;关于申晓奇为什么会想去天纵山景区以及是否收到任何外来因素影响的疑点,目前也没什么收获……”
“现场搜救人员也没在山林间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余珠问。
“痕检、警犬、生命探测仪,能上的都上了,搜救范围已经被推到极限了。”严峫说,“这个季节的原始山林,要找两个孩子的行踪轨迹,不啻于大海捞针。”
余珠沉吟着点了点头。
严峫问:“您觉得我们追查连环案的思路有什么不妥吗?”
从余珠的反应看来,她大概是斟酌了下字句,才道:“不能说不妥,相反还很有道理。”
严峫神情微松。
“但只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严峫:“嗯?”
“你擅长的方向是组织和审讯,行为分析对你来说有点太专业了。”余珠上半身微微向前,望着严峫的眼睛:“市局内部是有什么人给了你启发么?”
只是一两秒的功夫,严峫平静回视对面探寻的目光,脑海中却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她在试探什么?
该怎么说?
“哦,这个。”严峫眼睛一眨,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确实走投无路,所以打电话问了下我爸。我们家不是投资了个私人医院么?他应该是去问了几个外聘的心理医师。”
余珠思忖片刻,终于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
“……唔,确实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严峫笑笑不答。
“我身体情况这样,你独立挑大梁是迟早的事。刑侦支队长是公安一线最重要的位置,是直面犯罪的第一道屏障。如果你的判断错误,会有很多人因此受害,同时如果能影响你的想法,也会有很多人因此而得到不正当利益。”
余珠站起身,严峫也随之站了起来,只见她若有所指地一字一顿道:
“我希望你的所有决策,都不受任何外界影响,哪怕那影响来自于貌似平静的市局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