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夜焰
陈纪衡学习不吃力,不像别的同学那样每堂自习课都变成做题课,该学的时候学,该玩的时候玩,每天第三堂课一定会出来踢足球或者打篮球。
大家极有默契地分成两伙,来晚的在旁边等着,有玩累的下来好替换上去。
陈纪衡球技还可以,他篮球打得更好,足球不过是瞎玩。提着踢着就觉得有个人影总在身边晃来晃去,和他抢球,还锲而不舍的。回眼一看,竟是田草。陈纪衡不爱搭理他,右脚画了个圈,田草以为他要踢球,冲到前面拦截,谁知他只是个假动作,脚跟轻轻一磕,便把球传给了后面的另一个同学,自顾自跑开了。
田草今天下定决心要让陈纪衡不痛快,紧着跟上他,不离不弃形同年皮糖,就是要抢陈纪衡脚下的球。
陈纪衡早看到田草身上的那件新棉服,只觉得他幼稚而愚蠢,装作旁边没这个人,和其他同学有说有笑。玩累了下场喝水,换别人。
田草也尾随而至,故意解开棉服的拉链,拎起衣襟当扇子扇风,道:“哎呀玩一会还挺热,有点穿多了。”
陈纪衡权当没听见,喝口水擦把汗,眼睛一直看着操场。
田草就是不待见他这副高高在上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好像跟你说句话都纡尊降贵了似的。索性开口道:“这是孙建军送我的,他对朋友,真是没的说。哎,他也送过你东西吧?”
陈纪衡双手叉腰,没吭声。
田草装作平常的样子,道:“当然了,朋友之间也用不着这些外在的东西来表达。不过有人能把你一直记在心上,买什么都想着你,感觉真挺好的。”
陈纪衡轻嗤一声,道:“你不觉得你这件衣服大了一号,穿着不合适么?”
田草道:“什…什么?”再想细问,陈纪衡转身回班了。
高中的学生,还未能留心季节的变换,他们那样年轻,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等待挥霍,虽说现在苦了点,可明显能预见到未来大学时光的甜蜜。时光如水这四个字,不过是写在作文本里强说愁罢了。
但对罗成可不是。
自从他那个小师妹怀上孕之后,罗成只觉得自己的好运气似乎都被那个越来越大的肚子抢走了,一天比一天愈加地倒霉。
首先是厂子里搞什么竞聘,差点把他保安科科长的位置给弄下去。虽然后来勉强保住,但请客送礼花的钱不计其数。最不让他省心的是小师妹,怀孕五个月居然跟同事出去旅游,在青苔上滑一跤险些流产,送医院后医生建议住院保胎;然后检查出欠缺各种微量元素,开了五六种药,还建议喝孕妇奶粉。
罗成愁钱愁得头都大了,前妻又来电话,还没给这个月的赡养费。二儿子罗桥要去参加北京航模比赛,不用说,又是一笔费用。
罗成差点揪光脑袋上那两根头发,急得满嘴燎泡。小师妹那边不敢动,人家毕竟怀孕,最脆弱的时候,说不给买药不给买补品,大怒起来伤了胎气可不得了。
想来想去,只有前妻这边,好好说一说或许可以通融通融,赡养费晚两天再给,至于罗桥去参加比赛——她总会有点存款吧。
罗成想得挺好,毕竟心里对前妻和两个儿子有愧疚,特地买了很多水果,这样开口也容易。
老大罗赫不在家,他和父亲已经大半年没见面了。罗赫认为父亲抛妻弃子,见到如同仇人一样。家里只有前妻,还有二儿子罗桥,着急去补习班上课,先坐在饭桌前吃晚饭。
罗成把买来的水果放桌子上,对罗桥讪讪地一笑,没话找话地道:“又长个儿啦?最近学习怎么样?”
罗桥不理他,像没听见,端起饭碗去厨房盛米饭。
前妻在沙发上一针一线地打毛衣,头都不抬:“钱放下,你走吧。”
罗成咽了一下,喉咙里仿佛灌了一坨铅,张不开嘴。但情势严峻,张不开也得张。他赔着笑,觉得自己明明站着,却在坐着的前妻面前矮了一截,支支吾吾地道:“那啥,这个月的钱,咱缓缓再给,行不行?”
第18章 你俩别这么腻歪行不?!
前妻织毛衣的手顿了顿,问道:“为什么?”
“唉。”罗成先叹口气,“别提了,总之这段时日手太紧。”
前妻眼皮都不抬,冷笑:“紧什么?你堂堂一个科长,一个月好几千,还手紧。那我这普通个小工人,又得养活俩儿子,我岂不是要上吊?”
罗成听着前妻的冷嘲热讽,一句话也反驳不了,没办法只能哭穷:“不就是这段时间么,你通融通融,下个月我一定把俩月的赡养费一起给你送来。”
“通融?”前妻伸了伸腿,“我通融你,谁通融我呀?我可怜你,谁可怜我呀?水费电费煤气罐,哪样不要钱?还有小桥就要去参加比赛了……”
“对对。”罗成赶忙道,“我正要跟你商量这件事,不如…不如这比赛咱就别去了吧。”
前妻放下毛衣,眼睛立了起来:“为什么?!”罗桥也不吃饭了,紧盯着罗成。
罗成被这对母子俩看得心慌意乱,焦躁不安,一摆手不耐烦地道:“学生就该以学为主,航模比赛,那都是次要的。再说了,这次去不了还有下次,下次再去。”
罗桥腾地站起来,叫道:“不行!老师都给我报名了,说好一定会去的,而且路钱住店钱人家都给负担,我只用拿点吃饭钱,为什么不行啊?不是都说好了吗?”少年的目光量得灼人,言辞紧逼,“再说了,我也没用你拿钱,你就把这个月的赡养费给我妈就行,没用你多掏一分!”
前妻挺直腰板,像一张蓄势待发的猫,阴沉着脸:“罗成,小桥去不去比赛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赶紧把钱给我拿出来,少废话。”
“哎呀哎呀。”罗成锁紧眉头,“我这不是没钱吗?有钱我还不能给你?”
“那钱哪去了?你个月赚两千多块,赡养费只有几百,你还嚷嚷没钱?”前妻咄咄逼人。
“我又得买东西送礼答对领导,还得给小师妹出住院费,还得给她买补品,我哪还有钱哪我……”
不等罗成念叨完,前妻高声叫道:“你给我闭嘴!你为了给那只骚狐狸保胎买吃的,就不管我们娘仨的死活啦?啊?!罗成你有没有良心哪?你是不是人哪!一个月就这么几百块你还不想给,我养两个儿子我养得起吗?他俩还姓罗哪,还管你叫声爸哪!”
“他不是我爸!”少年尖锐的声音刺得每个人耳膜发胀,罗桥冲罗成推着拳头,“你出去,你出去!你滚出去找你的小师妹,找那个不要脸的女人!”
罗成气得七窍生烟,抬手狠狠抽了罗桥一个耳光。
罗桥从小到大乖巧懂事,学习又好,母亲哥哥老师都宠着他,什么时候挨过打?整个人都被打愣了,捂着脸呆呆地看着他爸爸。
罗成打完便即后悔,瞧着少年震惊万分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禁心疼,可父亲的尊严难以放下,嘴里怒道:“不许你骂你冯阿姨。”
前妻惊慌失措地扑过来:“小桥啊小桥啊,我的儿子,疼不疼疼不疼?”
罗桥突然发疯了一般甩开母亲的搂抱,小狮子一样冲到罗成面前又踢又打:“你滚哪!你不是我爸爸!我没有爸爸!你不要我妈你不要我哥你也不要我!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罗成用力一推,把罗桥直推倒在地上,扯扯被儿子拽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气急败坏地道:“行了行了,跟你们说不明白。”
他转身刚要往外走,门开了,迎面站着一个人,正是大儿子罗赫。
罗桥嘶声叫道:“哥——”眼泪簌簌而落。
罗赫一眼看见弟弟脸上醒目的红印子,对罗成冷硬地道:“你打他?!”
他眼里酝酿着暴风雨一般狂躁的情绪,让罗成不由心头一噤,道:“你…你怎么跟我说话呢?!”
罗赫根本不理会父亲的问话,只道:“你敢打他?!”
罗成怒道:“我是他爸,我为什么不敢?!”
罗赫眯了眯眼睛,双手紧握成拳,捏得关节格格作响,猛地往前跨一步,气势惊人。
罗成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他这才发现大儿子已经长大了,甚至比他这个父亲还要高。手臂肌肉纠结,肩膀宽厚而开阔,再不是当年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甜甜糯糯叫爸爸被他高高举起抛在天空格格笑的小男孩了。
罗成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茫然地回头,前妻搂着小桥,神情害怕而慌乱;他再看向罗赫,大儿子目光阴狠而凶猛,像不共戴天的仇敌。
罗成心灰意冷,颓然地跨下肩头,他低声道:“我走了,你们……”他没在说下去,绕过罗赫,走出大门。
“站住!”罗赫喝道。
罗成停住脚步,忽觉身后背脊一痛,他带来的水果稀里哗啦掉落在脚下,耳边响起大儿子冷冰冰的声音:“不拿赡养费,以后你也不用来了。”
罗赫“砰”地关上门,回身揽过弟弟,仔细看了一会他的脸,道:“没事,用冰块敷一敷就好了。”他把弟弟扶到沙发上坐下,母亲在一旁默默地流眼泪。
罗桥既委屈又惊恐,轻轻啜泣,叫道:“哥——哥,他不让我参加比赛,他连赡养费都不愿意给了,他说他要给冯阿姨和没出生的那个买补品,他说……”
罗赫小心翼翼地用毛巾裹上冰块给弟弟敷脸,道:“放心吧,有哥在,一定让你参加比赛。”
罗桥眼里含着泪花,却闪烁着欢喜的光芒,他问:“真的吗?”
罗赫柔和地微笑:“当然。”
罗赫当然不肯这么算了,弟弟挨的那一巴掌像打在他脸上,疼了一宿没睡着。于是,第三天,所有厂矿职工,都听说了罗成的小师妹被人骂得狗血喷头的事情。
陈纪衡是在父母那里听说的,那时他已经洗漱完毕,钻进被子里。最近他和孙建军玩得有点频繁,很容易疲累。刚迷迷糊糊要睡着,忽然听到陈母说出罗赫这个名字。
陈纪衡机灵一下,睁开了眼睛。
罗赫不太经常出现在父母的口中,恰恰相反的是他的弟弟罗桥。陈父陈母喜欢精英,他们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优秀的人身上,讨论他们为什么会如此优秀。他们对普通的人不屑一顾,对世俗的烦躁和纷扰不屑一顾。
因此,他们来谈论罗赫是很不寻常的。
陈母道:“昨天有个女人到住院部去闹,大骂冯蓉……不要脸勾引别人老公,第三者插足。”
“听说了。”陈父语气淡淡的,不太感兴趣。
“今天弄明白了,是罗赫……”
“……大儿子……”陈父半晌后叹口气,“罗成有这么个儿子,也挺闹心。”
“那他怨谁?有钱就把前妻甩了,活该。”陈母毕竟是女人,向着女人说话。
“…二儿子还好……”
“跟纪衡小时候挺像,成绩不错…稳定……”
“陈馨……”
“还可以吧,女孩子……”
他俩的话题,无论先说什么,都会转到儿子和女儿的学习成绩上。陈纪衡不愿意再听下去,自动忽略,睡着前想的是:罗赫这次可闹得挺大,把他爸的脸都给丢尽了,算是得偿所愿。要是我呀,就往医院打匿名电话找他后妈,说他爸出事故生命垂危,一天打一个,保准吓得她流产还不至于没命。
陈纪衡边想边好笑,其实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世事往往就是如此,明明毫不牵扯的两件事,纠纠缠缠竟会归为一谈。
一个月之后,已是深秋,落叶满地,小孩子们在树丛间扒拉来扒拉去找结实的叶梗,互相交叉拔着玩。高中生没有这份闲情逸致,除了能在晚自习前稍稍休息一会,喘口气。
陈纪衡去音像店买了一盘张信哲的新专辑,回来时见孙建军在花坛边正张望。
“等谁呢?”他问。
“你呀。”孙建军特自然地伸胳膊搂住陈纪衡的脖子。说来也奇怪,俩人一旦曾经一起滚到过床上,在外面无论怎么遮掩也总会习惯性地摸一把搂一下,幸好男同学之间这样做很平常,倒没引起别人的注意。
“买盘去了?”孙建军拿过磁带瞅两眼,“他唱歌最磨叽,有什么好听。”
“那你想听谁的?”
“成龙喽,爷们儿。”
“拉倒吧,吐字都不清,还叫唱歌?”
孙建军嘻嘻笑:“哎哎哎,说正事。罗老大请咱们吃饭,档次可挺高,去新开的KTV,你去不?”
“什么时候?”
“初步定后天——等我一会,去买个烤地瓜。”孙建军三步并作两步跑向街边那个老太太。陈纪衡寻思一会,后天是语文老师的晚自习。语文这门学科很古怪,考出太高分不容易,可想不及格也不太容易,谁还不认识几个中国字?功夫都在平时,那是从小学一年级打下的基础,想靠着一个公式或者突然开窍就学好,没门。
陈纪衡觉得这两堂晚自习课可以逃,等孙建军回来时,一点头:“行,我没问题。”
“就知道你能答应,嘿嘿。”孙建军买了两个,递给陈纪衡一个,扒开自己的,趁热吃一口,“嗯,真甜。”
陈纪衡深受家教影响,从不在路上吃东西,陈母说了,这样显得缺少教养。孙建军不理会,还一个劲地劝:“吃啊吃啊,可甜了。”
陈纪衡道:“我一会再吃。”
孙建军瞅瞅他手里的磁带,明白过来了似的道:“哦,你怕把你新买的宝贝弄脏啦?那吃我的,尝尝。”边说边把咬过一口的烤地瓜往陈纪衡嘴里递。
陈纪衡又好气又好笑,缠不过他,刚要咬一口,一眼瞥见楼梯上的田草,冷着脸看向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