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夜焰
陈纪衡无声地摇摇头。
正当这时,房门忽地被推开了,罗桥站在夜色里,呼哧呼哧喘着气:“我跟你们一起走。”
第75章
很久很久之后,网上有个帖子,历数改革开放以来各地著名的涉黑集团首脑以及最终结局。帖子洋洋洒洒数万言,可以说十分详尽,有的甚至配以照片,在某综合性论坛上引起极大轰动。
其中就有罗赫。
作者对他颇为惋惜,如果不是那位头把交椅饮弹自尽,无法公审,不利于“惩恶扬善”的警世效果,也许罗赫还不至于被押赴刑场。
最后作者对罗赫终了一句评价:“是条汉子。”
这不只是作者的评价,几年来S城以至于东北三省,道上的人一提到罗赫的名头,仍要尊称一声罗老大,也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句:“是条汉子。”
江湖上的人没有书面的话语权,江湖上的人不动笔杆子,江湖上的人相信口口相传,江湖上的人听了别人的精彩描述,再添油加醋继续讲给另一些人。
当然,如果你就是当事人,或者认识当事人,那更具权威性,也更受欢迎。
张三丁就很受欢迎。
张三丁本名不叫张三丁,是因为他矮,所以道上人送外号张三丁,暗讽他有个给他戴绿帽子的媳妇。只是自从他无意中跟罗赫在狱中有了一段短短的交集之后,再没人跟他叫张三丁了,他们爱做的事变成了请他喝酒,然后催着他说:“来来,当时咋回事?给讲讲,讲讲。”
张三丁酒足饭饱,虚荣心得到满足,便会把以前讲过无数次以后势必还会再讲无数次的故事重新又演绎一遍。既然是演绎,其中当然避免不了夸张修饰、讲得神乎其神,引得听众无不瞠目结舌,击节赞叹。
罗赫的最终历程已经从慨然赴死,直至越狱未成,直至中途脱逃,直至找人替身,直至隐姓埋名逍遥法外。当然,人们更愿意相信最后一种,然后七嘴八舌地猜测罗老大到底去了哪里。张三丁乜着醉眼,笑嘻嘻地看他们自由发挥,天马行空。
事实上,那几天是再平常不过的几天,那一晚也是在平常不过的一晚。
张三丁作为表现良好认识错误态度端正学习积极的模范犯人,和其他几位一同进这间号子里陪伴罗赫。进来之前教导员有指示,时刻留意罗赫的举动,防止他自杀或越狱,有什么异常及时向狱警报告。
他们这几个人,每夜轮流半睁着眼睛观察罗赫,提心吊胆,倒是罗赫睡得安稳之极,鼾声如雷。
罗赫给张三丁留下的最深刻印象便是笑声,豪迈而爽朗,即使他戴着手铐脚镣身陷囹圄,仍是时常大笑。张三丁在这段日子里过得很惬意,很舒服,很自在。也许是罗赫的关系,狱警对他们管得不算太严厉,也绝不会受其他犯人欺负。他们不用出去干活,伙食上也不错,还可以玩扑克。
罗赫喜欢玩“六冲”,但人手不够,勉强玩“414火箭”。他牌品不错,赢了固然高兴,输了也不骂骂咧咧,只呵呵一笑便过去了。不像那些判死刑的穷凶极恶之徒,喜怒无常,陪着的人战战兢兢,生怕一句话说错,挨一顿臭揍,还没处讲理去。
这个号子里的气氛一直和谐,就算他们几个急了语出不逊,罗赫也不会在意。恍惚中张三丁总有一种身在普通号子,而不是面对一个死刑犯的感觉。
他们正玩到第五把,狱警进来提罗赫出去。张三丁心里咯噔一声,当时就有种很不妙的预感。他偷眼看看别人,大家眼中都有些惊惧。
不大会功夫,罗赫回来了,神色如常,不见异样。犯人们放下了心,张三丁陪笑道:“罗哥,怎么地,要给你加餐吗?”
罗赫笑道:“不是,是明天就要执行,问我遗言。”
一号子的犯人都惊呆了,他们傻傻地站着,面面相觑。罗赫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半晌忽地一笑,道:“干什么?又不是死爹死妈,快来快来,这把还没玩完呢。我这把牌好,你们刚才没偷看吧?”
几个人哪有心思,勉强提起精神头应付着。罗赫似乎一点不为所动,还极为认真地和张三丁讨论刚才那把牌该怎么出才能赢了对方。
就凭这一点,张三丁不得不佩服,生死事前面不改色,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
这一天罗赫照常吃,吃得还不少,照常出去放风,还细心地把大块石头踢到一边,免得一会再走过来硌到脚。只是晚上时,罗赫主动提出:“让几个兄弟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教导员和狱警们求之不得,赶紧让张三丁他们撤出罗赫的号子。
临走时罗赫站在铁窗下冲着他们拱拱手,大声道:“各位尽心尽力陪着,兄弟我谢谢了,有缘来生再见。”
张三丁心头发紧,眼眶一热,连忙低头跟着狱警离开。
罗赫等他们都走了,号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他躺在吱呀作响的铁床上,静静地享受着他最后一晚的人生。
听说人死之前,都会回想起从小到大的历程。罗赫别的都想不起来,脑海里一遍一遍闪过的,全是弟弟罗桥的身影。
早知有这么一天,还会在那晚做出那么冲动的事情么?这个问题罗赫已经在心里问过自己无数次,而又无数次地没有答案。做都做了,后悔还有什么用?他只是担心罗桥,弟弟虽然小时候苦点,但后来一直在自己的关怀下长大,人情世故经历得太少,他怎么能承受住这么大的打击?孙建军他们能找到小桥么?小桥能跟着回来么?
虽说罗赫让陈纪衡和孙建军不要再去找小桥了,但内心深处,他还是希望弟弟能来见他一面,哪怕是痛骂他几句,哪怕是给他一拳。他一直以为,以自己的能力地位,一定能给小桥最好的生活,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依旧一场空。
罗赫望着灰蒙蒙的夜色,眼前浮现起罗桥含泪的悲愤的眼睛,他幽幽地叹息一声,轻轻地道:对不起……
“我草我可走不动了……”孙建军只觉喉咙里发甜,眼前一阵阵发黑,要不是扶着路旁大树,很有可能一头栽倒。两条腿连知觉都没有了,弓着背直不起来腰,一手按住膝盖,呼哧呼哧喘气声像牛喘,汗水滴答滴答往下落,衣服都浸透了。
“快,快到了……”陈纪衡也累得够呛,索性脱了鞋,光脚在地上走,把带着的水壶拿起来递给孙建军,“省着点喝,还得一段路才能有水。”
孙建军咕嘟咕嘟仰头灌一气,擦嘴的力气都没有:“我草,我可真,真不行了……”一屁股坐倒,仰躺在地上,浑身骨头都要断了。
罗桥焦急地望望山下,再焦急地回头看看那两位,道:“不如这样,你们先歇歇,我自己走。”
“走,走你个屁!”没等陈纪衡开口,孙建军气不打一处来,“不去是你,着急走也是你,要不是你昨晚磨磨唧唧浪费时间,我们至于这么赶吗?哎呦,我可是连走两天呐,都快吐血了都!”
罗桥咬着嘴唇不做声,陈纪衡道:“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咱们还是快赶路吧。建军你再坚持坚持,都到了这个地步,千座佛都拜了不差这一炷香,要是赶不上只怕终身遗憾。”
“对对。”孙建军支着胳膊强撑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有气无力地道,“走吧走吧,时间不等人哪……”
三人都累得不想再开口,只闷头往前行。
他们从昨晚接到消息,顾不得危险,连夜赶路,幸好罗桥对地形比较熟悉,深一脚浅一脚竭力前赶。过河时孙建军甩丢了一只鞋,干脆把另一只也扔了,和陈纪衡同样光着脚。两个人在都市生活惯了,脚板可没地里农民那点本事,被石头块磨得伤痕累累,可一想起罗赫生死只在刹那之间,这点苦也算不得什么了。
罗桥从走出来始终沉默着,他本来一心痛恨哥哥,可一旦下定决心要和罗赫见一面,便觉得每分每秒犹如飞逝,恨不能长上翅膀飞过去。
三人在山路上一点不敢耽搁,别说吃饭了,水都顾不上喝几口,终于在破晓之前赶到罗桥最先支教的那个村子。此时鸡鸣头遍,三人灰头土脸到村长家讨口水喝,把村长吓了一跳,怎么一天没见都弄成这副模样,连忙招呼媳妇给他们打水洗脸,拿点窝窝头大咸菜给他们充饥。临走时还给他们揣上几张粗面饼,留着路上吃。
三个人千恩万谢,没时间多待,说好过段日子再来瞧乡亲们,胡乱吃了几口,继续向前赶路。再走几里山路就能到山脚,等找到这车就好办了,路况虽然不咋地,开车总比用两条腿走要强得多。
按规定,死刑犯不可以与亲人见面,怕引起犯人情绪激动,导致不必要的麻烦。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看守所常常让死刑犯的亲人站在高高的岗楼上,和快要押赴刑场的犯人遥遥地见最后一面。
今天天气格外地好,盛夏的烈日照得四周明晃晃地亮,罗赫走出来时特地往岗楼那边看了一眼,恍惚中似乎是弟弟,单薄的肩膀,一身白衣,满脸的泪痕。冷不防后面法警推了一下,他一眨眼,那个身影消失了,岗楼上只有武警,弟弟没有来。
罗赫定了定神,不由自主笑了笑,心里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其实再看一眼又有什么用呢?死了的终究要死了,活着的还依旧要活着。如果可以的话,罗赫希望弟弟能忘了自己,好好去过他的生活,也许,这终究是个奢望。
满山满野的花开得正艳,阳光如常,枪声响起时罗赫没有听到,他听到的是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他倒下时,看到弟弟在漫无边际的野草间,远远跑来。
陈纪衡一行三人,累死累活终于走到了大路上,见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简直像见到阔别已久的亲人。孙建军瘫进车子里一动不想动,罗桥道:“我来开,你们歇歇。”
陈纪衡拦住他:“还是我来吧,你现在心情不稳定,走这么远的路,我不放心。”
罗桥沉默良久,低声道:“谢谢你……”
陈纪衡道:“你该谢的是孙建军,要没有他,我是不会来找你的。但是时间紧迫,路途又远,见不见得着都得两说着,你要有心理准备。”
罗桥重重地点点头:“我明白,我知道。”他见孙建军坐了副驾驶,只好到后面去。
车子开过一个多小时才到了县城,加满油,还得在土路上再开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国道。
陈纪衡打开空调,驱散滞留了几天的沉闷的暑气。孙建军把座位调低,闭上眼睛呼呼大睡。罗桥本来一直看着外面,目光掠过飞速倒退的树木,默默地想心事。渐渐倦意上涌,闭上眼睛半睡半醒。
陈纪衡把车子开得飞快,扬起的黄土灰扑扑地,像腾了云驾了雾。
也不知过去多久,罗桥陡然双目大睁,脸色变得惨白,喃喃地道:“来不及了……”
陈纪衡一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罗桥喊道:“来不及了!”
这一嗓子把孙建军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连声问道:“什么玩意?怎么地了?”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停车!停车!”罗桥尖声高叫,声音极为凄厉。陈纪衡紧急刹车,车子像被什么扯住似的吱地停在路边。
孙建军惊愕莫名,和陈纪衡对视一眼。罗桥一把推开车门,跑了出去,在漫无边际的野草山坡上,冲着S城的方向飞奔。
孙建军急得探出头去嚷道:“你干什么啊你?!瞎跑什么?”
罗桥不理他,罗桥根本没有听见,他狂奔十数步,张口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哥——哥——”扑通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数月以前看到过一本自传体的书,是被冤枉入狱的一个作家写的,八十年代,其中有个情节,是死刑犯的亲人可以披麻戴孝在岗楼上看死刑犯最后一眼。但是具体情节记不得了,是不是岗楼也记不得了。这里略用一下,时代不同规定有变,可能不太符合实际情况,大家看看便罢,不要当真。
死刑犯可以临刑前可以见亲人,这是最近才有的规定,以前没有,到手上就是骨灰盒,此处情节按以前规定。
不是从事法律以及相关专业人员,内容情节和实际情况会有一些出入,只是为了小说好看而已,大家别太计较。只要别太过分就行。
这里提到一个饮弹自尽的老大,有没有人想起什么来呢?哈哈。
第76章
“倒入底油,烧热。”孙建军在大勺里倒一点色拉油,看一看,似乎不太够的样子,想想又倒了一点。估计差不多了,然后扭头继续读菜谱,“将切好的葱姜放入锅中爆…香……啊爆香爆香。”
葱姜已经切好了,碎碎地躺在案板上,孙建军忙将它们一股脑倒入锅里。呲啦一声暴响,听得人胆战心惊。孙建军慌慌张张地把锅盖盖住,怕油星溅到身上。再低头读菜谱:“再将洗净的芸豆倒进去炒成翠绿色……”他眨巴眨巴眼睛,“我草,芸豆本来就是绿色的好吗?翠绿色和绿色有半点毛的区别吗?”正迟疑间,见锅里的葱姜居然成了黑炭一般,吓得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芸豆放进去再说。
又是呲啦一声爆响,孙建军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捏住大勺的把儿,这边还得低头看菜谱:“炒至五分熟,倒入切好的土豆块……土豆块,土豆块……我草!”他不禁又骂了一句,土豆仍是呈现整个的样子,无辜地和他对视——他还没有切。
孙建军的眼睛在水案和炉灶之间来回徘徊,终于一咬牙关掉煤气,过去弄土豆块。心急火燎地差点切到手上,忽大忽小极不匀称,此时也顾不了许多,再过去把煤气打开,把土豆倒进去,长长松了口气:“好了,继续。”
“倒入适量水、适量大料、再放入适量的盐……”孙建军拧着眉头挠脑袋,“啥叫适量?”他稀里哗啦翻过去好几页,菜谱上刀工、面点,连油炸的火候都列得清清楚楚,可你能告诉我一声,啥叫适量吗?
孙建军愤然将菜谱摔在桌子上,去他妈的不管了,闭着眼睛放吧,尝一尝总是没错的。他咕嘟咕嘟倒了两缸子凉水,等水开了放大料放盐,锅盖一盖,搞定。他上下拍拍手,摘掉傻了吧唧的围裙,转身往屋里走。书上说了,等土豆炖得酥烂才能吃,那得等很久,先玩会游戏再说。
公会里的人正吆喝着:“奶,奶,来个奶,快下副本!”
“来了来了!”孙建军眼前一亮,紧赶慢赶加入队伍,奋不顾身第一个闯入副本,就此开始一场惊心动魄的血腥之路。
这一仗打得过瘾,赶上一群走位风骚装备蛮横的大哥级人物,招数层出不穷,弄得屏幕上绚烂夺目五色缤纷。一扫怪物死一片,一扫怪物死一片,所向披靡畅通无阻,不费吹灰之力便来到BOSS的老巢。几人齐心合力默契十足,连续干了十分钟,终于把大BOSS斩于马下。
孙建军一直紧绷着的肌肉这才彻底放松,嘻嘻笑着打过几个字去:“兄弟们手法不错啊。”对方答道:“彼此彼此,装备挺好啊。”
孙建军谦逊地道:“还行还行。”
“明天还来?”
“来,这个点?”
“对,不见不散啊。”
“好嘞。”孙建军脸上笑成一朵花,虽说他这个号是从吴稚他弟那里弄来的,但事实充分表明,只要肯花钱稍加包装,再加上自己无师自通的灵活机动,混入区服里的“上流社会”也不是什么难事嘛。
他伸个懒腰,只听得各处关节嘎巴嘎巴直响,缺乏锻炼哪,缺乏锻炼哪,有时间得去健身中心玩玩了。他正寻思着要制定健身计划,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好像是从厨房里飘出来的。他猛地一拍大腿,兔子一般窜起来:“我草!我炖的芸豆!”
芸豆尚好,土豆有糊的了,幸亏孙建军抢来得及时。他掀开锅盖,焦味扑鼻而来,连忙接一大缸子自来水,倒了进去,生怕不够又接了两碗。
炖芸豆终于好了,黑黢黢的,蔫头巴脑,水里水汤。孙建军把炖芸豆端上饭桌,旁边还有一盘子黄瓜拌金针菇的凉菜。金针菇是罐头装现成的,黄瓜就惨了点,切的丝比铁轨上的枕木都粗,盘子一边还有个可疑的白色块状物。
陈纪衡用筷子头将它挑出来放到眼前仔细辨认了一下,似乎是未化开的糖。
还没等陈纪衡开口,孙建军先挂不住脸了,端起菜要往厨房走。陈纪衡一把拉住他:“你干吗去?”
“倒了,没法吃,打电话叫外卖吧。”
“没事,都熟了,还不至于吃坏肚子。”陈纪衡笑着把孙建军按在座位里,夹起一筷子芸豆尝尝,“嗯,还行,能吃进去。”
孙建军一脸的不自信,陈纪衡对他一颌首,“你尝尝,真的可以。”
孙建军将信将疑,夹起一块颜色稍稍淡一些的土豆放进嘴里品了品,嗯,是还行,虽说味道没有那么丰厚,但咸淡还是挺适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