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薇诺拉
破晓之际,韩骁驱车赶往那个约定的地点。雾气深浓,伸手难见五指,天气不算好。
废弃工厂的大门未锁,推门而入的瞬间便如上帝伸手拉上了这个世界的灯——明明是白天,但仓库非常幽暗,一点点不知来自哪里的光线如同淅沥沥的雨水,薄淡得一触即散,勉强能让人维持视线。
一步一步,如履薄冰,脚步的回声砰砰作响于狭仄空间,似心跳澎湃带力。
“有人吗?”韩骁握着枪,谨慎地向黑暗深处移动脚步。他向来不轻敌,却也并不担心。面对过多少穷凶极恶的敌人,最后无一不败于自己手下,而无论身处警校还是警队,也从未有人能令自己俯首。甚至,即使是那个唯一堪与自己比肩的家伙,他也占据绝对主动位置地操了他十年。
想到这里,男人的嘴角边不由浮出一个笑容。
“你不用那么小心,我邀你前来并无恶意。”
走神的一瞬他突然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似通过广播之类的特殊渠道传来,古怪低沉且毫无音调起伏,自四面八方向他包围,令他无从判断到底发源何处。
韩骁知道这个声音来自于康泊,那个富翁的嗓音和他为人一样古怪,听过一次就再不会忘记。
“你把那样的照片寄给我,还说自己没有恶意?”韩骁冷笑一声,抬了抬手中的枪,“你把我诱到这么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是想在这里杀了我吗?”
“不,我是守法的公民,从不崇尚谋杀。”男人的声音带着清晰笑意,“何况我也不想沾上你的血,它太黑,也太腥了。”
“那你叫我来干什么?3P吗?”为了显示自己毫无惧意,韩骁将已打开保险的手枪别回腰间。四下巡视试图找到康泊所在的位置,未果后他故意激怒对方似地大声道,“我想褚画会爱上这一口,反正他一直都很贱!”
“I like it.”男人的声音听来笑意更显,不但不以为忤,反倒以个非常赞同对方的口吻说,“他一直很想压你在身下,我也是。”
想激怒对手的男人反倒被对手激怒了,韩骁捏紧了拳头,在废弃工厂的更深处找寻对方所在。幸而愈加浓重的黑暗助他将怒火掩藏完好,或许没人能看见他额头、手臂扭曲的青筋。或许。
地上有些横七竖八的杂物,倒也算按类堆放。视线不清下他踢到了一根钢管,发出格外清脆的响声。
“我就在你右前方的那道门后,”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仿佛早将来访者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我只想谈谈。”
※ ※ ※
韩骁推开那道门,赫然发现康泊正对着自己坐在那里。
于近乎一片漆黑的背幕中乍然看见这样一张脸,无疑会被惊艳和恐惧这两种情绪同时锁住。
容貌远比名媛美丽,阴柔且苍白,但只凭眼神就足以判断这是个冷酷高傲的男人,而非女人。
这个男人就在距离自己三米远的地方,坐姿端正且优雅,十指相扣交叠拄着一根泛着银光的手杖,乍看之下如同手捧的花束拖下长长枝条。韩骁注意到康泊的手指上戴着大红宝石的戒指。
本想向对方走近,但警界精英敏锐地意识到这空旷屋子里似还有别人。于是他停留在了对方身前相对安全的一个位置上,问,“你想谈什么?”
“我想向你请和。”
“请和?”韩骁仍然满面狐疑,“你想怎么做?”
“放弃追捕褚画,让他随我离开。”
“他是通缉犯,只要案子一日没有定论,你让身为代理警察局长的我怎么下令放弃?”
“这座肮脏的城市每天都有人死去,不明不白、不为人知地悄悄腐烂……如果有这么一具男尸,他能让你对外宣布逃犯已经命丧在逃途中,我想你就有理由下令终止追捕。”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找个替死鬼!”韩骁冷笑一声,“可我凭什么要答应你的要求?”
“范唐生已经死了,是谁杀死的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将成为下一任的警察局长。我不在乎真凶是否伏法,不在乎谁将握有这座城市的正义之剑,我只在乎他能不能安好无损地属于我。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再没有人会用这些照片、这些把柄向你要挟,我们从此将和你永无交集。”
“你这是威胁我?”
“不,我只是给你提供一个建议,我会和褚画离开这座城市,甚至我们可以离开这个国家,”康泊微微一笑,继续不急不慢地说着话,“这是一个对我们彼此都很好的提议,当然也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
这个提议很值得考虑,就是韩骁本人也无可否认,但是他不想答应。
他决不能准许别的男人和自己的情人逍遥法外。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案,”怒血即将冲破颅脑,韩骁将上身前倾,冷冷掷出一笑,“去死吧,你这条变态、畸形的瘸狗!”
男人换作了一个尖锐的女声,咄咄逼人地叫喊起来,“没有人能从我手上夺走我的东西!我不会放过褚画!这几张愚蠢的照片最多使我蒙羞,但他却会被判终身监禁!想象着他的监狱生活,一拥而上的犯人会把他的肠子都操出来!可你束手无策!即使总统的女儿也无法扭转这个结局!”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似乎对对方的回答早有所料,康泊反倒笑了。那种全无所谓的笑容让他的请求看来也那么不具诚意。
“即使你这条瘸狗跪在地上舔我的鞋底,也休想让我改变主意!”
“好了,忘了它吧。”男人取出一支雪茄,置于鼻下嗅了嗅,“谈谈你吧。”
“我?”愤怒退潮过后,警界精英不再掐着嗓子说话,只是皱着眉头问,“谈我什么?”
“在总统先生的募捐晚宴上我见到了国防部长李,你曾经的准岳父。这200万美元花费得十分值得,他和我提及了你以及你小时候的一些趣事……”
依然沉醉于雪茄的芳醇香气之中,康泊抬着下颌,也不看向韩骁。
提及了几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韩骁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在康泊眼里,那极其细微的表情变化被无限放大,猎物已趋向崩溃。
“每个人都有阴影。”那个毫无音调起伏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的阴影是什么?”
“我是高高在上的成功者,我他妈怎么会有阴影!”
“如果你不愿吐露,我只能自己猜测了……”康泊将雪茄夹在指间,然后又掏出火柴将其点燃——
一簇火苗“呲”地跳了起来,将那大红宝石戒指映照得格外诡艳,仿佛浸了血。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那丛翩翩摇曳的火光轻而易举地就夺取了男人的视线。
“福利院里,那些更高大强壮的男孩常常把手伸进你的裤裆,你竭力反抗,每次却只能换来毒打。这种感觉很糟,几乎将你迫得发疯,你尖叫、哭泣、跪地求饶……但那些人还是烧着了你的头发。即使破损的额头得到了修复,即使光秃的头皮重又生出新发,那日的火仍成为使你夜夜惊叫的梦魇,成为你成年之后也挥之不去的阴影——”
韩骁看见始终视线旁落的男人终于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抬起了脸,将熄未熄的火光举在他的两眉之间。目光划过,一层雾气似的笑容透出那双淡色瞳仁,渐渐蔓延于整张脸庞。
“你他妈别说了!你什么也不知道!这都不是真的!”越奋力叫喊越泄露了那似濒死之人的慌张,在康泊似笑非笑的注视下,韩骁感到头晕目眩,感到动弹不得,感到身体内所有的器官一并梗阻停转。
医学家及心理学家们一直对催眠的效用究竟能达到什么境界而争论不休,总警监先生本人也一直认为催眠是哗众取宠者的无稽之谈,这般夺取他人的意识根本是危言耸听。
但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就快被这丛光线控制住了。
换言之,他被催眠了。
“这丛阴影激起了你生存的斗志,无时无刻不在逼迫你变得更为优秀。你想做人上人,这很好,人人都想这样,可过分强调自我的偏执也日渐让你沦为疯狂……你以为只要足够强大就能让你摆脱阴影,但事实上它来自于你内心最真实的恐惧和厌恶,永远无法消除……你能不能告诉我……”熄掉即将燃烧到自己指尖的火柴,朝来访者的方向倾身向前。红唇妖娆轻动,康泊微微一笑,“粉红色的裙子会不会让你觉得自己很美?强烈的父权信仰让你在接受一个父亲般男人的爱抚时,有没有格外的快感——”
“我他妈让你闭嘴!你这条该死的瘸狗!”韩骁突然拔出手枪,对着视线前方的康泊扣动扳机,数秒之内便将枪膛内的子弹击发得一颗不剩。
子弹打出的刹那,韩骁恍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面斜置的镜子。真正的康泊正坐在自己看不见的某个暗处,通过角度精妙的镜像折射才正对于自己眼前。
镜子哗然破碎,镜中的康泊不见了,那个古怪魅惑的声音却未停止。
“即使已经成年,人类的大脑对于幼时的经验仍会作出反应,神经可塑性的影响会伴随我们终生……”
镜子碎片溅落于地面,韩骁突然从那些碎片里看见了无数个自己,每一个都金发红唇,笑容妩媚……他向着镜子折射的角度猛然转身,朝看不见的暗处疯狂扣动扳机。
没有子弹了。
黑暗中迎面扑来一个人。
罗德曼能轻而易举地偷袭击倒屠宇鸣,击倒已近疯狂而毫无防备的韩骁自然也不在话下。
闭目倒地前他听见一个声音——
“你一旦虚弱到让那阴影有机可乘,它就会像雪山崩倒般毁灭你……”
第77章 最后一个死者请关灯(2)
——你个娘们似的小贱种,为什么不让我们摸一摸?
——来吧,我们得让这个自以为是的臭小子尝尝厉害,我们烧光他的头发……
——Woohoho!你看他的样子,他吓得要哭了!他这个孬种、弱者、胆小鬼!
那些高个子的坏家伙们不知把从哪儿弄来的柴油泼了些在他头上,紧接着一粒火星迸发,一股浓重的焦味便扑面而来。烧着的头发散出阵阵似硫磺的臭味,稚弱的男孩奋起反抗,用头去撞,用手扑打……
总算灭了火,头发已近烧光,他撞得满脸鲜血,满手都是惨不可睹的水泡……
嘈杂人声纷至沓来,男孩的惨象让大孩子们雀跃不已,他们围着他团团打转、鼓掌起哄、尖声大笑,如同一群围着母狗发情的公狗。
“我不是弱者!我不是孬种!你们滚开……滚开!”
男人又一次从梦魇中惊坐起身,光裸的胸膛起伏剧烈,大口大口喘着气。
现在是凌晨三点,房间很黑。書 香 門 第 論 壇
“你没事吧?”他身旁的另一个男人也被响动弄醒过来,同样坐起了身。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并肩坐了一会儿,向笛望着兀自灵魂出窍般的韩骁,小心地开口问道,“你怎么了?这两天你总是这样突然地喊叫……”
“不关你的事,贱种!”韩骁恶狠狠地骂出一声,就拿毯子裹起自己赤露的下体,下了床。
“是不是康泊回来了?你见到他了?”尽管挨了骂,这个容貌漂亮的牛郎仍然恪守本分,表现得十分温顺。他也下了床,从身后搂住男人的雄健肩膀与宽厚的背脊,边亲吻他的脖子边说,“我现在很担心我和我姐姐的安全,我出卖了褚画,没准儿康泊会要了我的命……”
怔立不动的韩骁微微侧了侧脸,突然粗暴地一把将身后的年轻人推开。
“你个吃里扒外的骚货,下贱的牛郎!”他大步走往浴室,喉咙里冒出一个古怪又尖锐的女声,“没人动得了你,除了我!”
韩骁把自己扔进浴室,对着镜子长久伫立。
胸肌健硕,腹肌清晰,块块宛若雕凿。镜子里出现一个很强壮的男人,深麦色的皮肤透出健康的光泽。浓眉深目的一张脸,鼻子的轮廓同样硬朗深刻。
但是他看上去非常糟糕,连日的梦魇让他脸颊凹陷,眉弓突出,眼球四周更是布满腥红血丝,几乎完全吞噬了他的眼白。
你一旦虚弱到让那阴影有机可乘,它就会像雪山崩倒般毁灭你……
这已经是他自那间废弃工厂回来后的第四天,当时他一个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醒来,仔细检查了身体,确定自己并无受伤的迹象。然而可怖的梦魇自此步步紧逼,那种宛若置身雪崩之下的绝望感无法挣脱。
韩骁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好一晌,便把头完全浸入放满冷水的盥洗池。一遍遍屏息探入深处,又一遍遍在即将溺毙前冒出水面。他噼噼啪啪拍打双颊,试图把那个接连出现的噩梦赶出自己的大脑。
冷水的刺激让他看来精神不少,韩骁满意地直起身子,却忽然发现了水池里飘浮着大量的头发。如同泻入水中的大片墨汁,款款缠结浮动。
男人疑惑地抬手摸了摸头,随着手指的牵拉,又有一大簇头发落了下。
只要用手轻轻一扯,那些发质偏硬的黑发便如同秋天萎靡的叶,大把大把地脱落下来。韩骁惊恐万分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本非常浓密的一头发而今竟已隐隐曝出头皮,难看的白色斑块如同褪了毛的毯子。
往事重现,噩梦再临,这个男人完全想起了当初那个头发被烧尽的自己,如此稚弱无依。
他用拳头砸碎镜子,满手鲜血,那个古怪低沉的男声又不依不饶响在耳边——
你一旦虚弱到让那阴影有机可乘,它就会像雪山崩倒般毁灭你……
“你……真的没事吗?”浴室外头的向笛听见了这种非人类般的惨叫声,担心地敲了敲门,柔声询问。
“滚……你他妈给我滚!”
跪在地上,抱头发出惨嚎。韩骁能感受到自己脑中最后的理智之弦即将绷断。
雪崩在即。
※ ※ ※
天还未亮,牛郎就离开了雇主的住所,搭上了凌晨时分的出租车。这些年他早习惯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十分安分守己。
向笛打开姐姐向莱的房门时撞见了屠宇鸣——这个男人整装一新,看上去正要离开。
正当两人兀自怔然相望,裹着粉色丝绒睡衣的向莱走出了卧室。一头乱发,呵欠连连,似乎刚刚起床。他们昨昨晚上干了什么很容易猜测。春风一度的那晚向笛局能感觉出自己的姐姐对这个警察很有好感,于是成人之美的念头始终萦绕于心。
“你的生日。”他送了她一条镶有碎钻的吊坠项链,清澈的眼睛期许着她的反应,“这是给你的礼物,我从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