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鹿君
“文字是打开人类文明的钥匙。”
在这之前,苏麟对这话不以为然。
已经是现代社会。
智能手机如此普及,其他辅助的高科技工具比比皆是,就算不会书写,也完全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什么影响,不会阻碍与他人的沟通。
事实上,这些年,他和他身边的所有人,几乎都生活在没有任何纸制品的环境里,靠着一台手机和现代文明保持联络,并没有感到任何困难与不便。
在这个房子里找到那么多手写的痕迹,徒手绘制的纹案和花边,都让他觉得“啊,不愧是和我毫不沾边的上流生活”。
然而,开始练习书写之后,苏麟渐渐发现,关于书写的浅薄认识,不过是他“泥腿子”的偏见而已。
相关练习刚刚开始了一周,他还没有办法像一般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那样流利的书写,却已经开始感受到书写给生活带来的巨大变化。
并不只是能够让他获得一份更加轻松、薪酬更高的工作那么简单。
而是像催化剂一样,“随风潜入夜”,细致而且深入的作用于他生活的各个方面。
其中最重要而奇妙的,莫过于拯救了他的记忆。
仿佛书写不但是文明的钥匙,而且是他大脑记忆箱子的钥匙。
自从开始练习之后,那些曾经被他以为远远抛在时间的垃圾桶里的回忆,总是趁着深夜,偷偷摸摸地回到他的梦里。
像一个曾经彼此依恋却终究反目的故人。
最开始,他总是在深夜里惊醒,为了不打扰厉骞,隐忍着声音低声饮泣。
厉骞却总会醒来,搂着他一哄就是半个晚上,问他怎么了,非要他把原因说出来,然后以极端幼稚的方式,帮他“跳大神”驱赶噩梦。
真的“跳”。
苏麟总是被逗得忍不住笑出来:“你到哪里学,这种乡土封建迷信?”
“我姆妈教的。”厉骞说,胡乱套着睡衣,昏黄的灯影中有种格外慵懒的性感,“我小的时候,一个人住好大的房子,总是做噩梦,她就这样哄我。”
姆妈是厉骞的乳母。
从小带他长大。
相比于他基因上的生母,更像是他的母亲。
因为太过操劳,很早就过世了。
厉骞至今照顾着她的两个亲生儿子。
苏麟好奇:“除了这个,她还教你什么?”
厉骞便手拉手地带他到厨房去,给他煮暖呼呼的口味古怪的汤:“还有这个,可以驱赶噩梦。”
苏麟尝了一口:“你确定是这个味道?”
厉骞一挑眉:“味道不重要,作用重要。”
如此几次,苏麟便不好意思——他在培训期,工作时间相对比较宽松,厉骞却是每年最忙碌的时间,被苏麟晚上这么一闹,第二天走出门都晃晃悠悠的,看得人不敢让他自己开车,必须等司机来接。
尽管厉骞总是说没事,苏麟还是觉得不是长久之计,咨询过医生之后,就开始学着把噩梦记录下来。
而记录仿佛真的有封印梦境的作用。
一旦把一段梦写进笔记本里,它就不再在夜晚出现。
就这样写了四五天,居然已经能拼凑出原来生活的一些片段——
他是怎样全心全意地爱着之前的alpha。
又是如何时常被冷落。
在每一个充满希望的日子里收获失望。
苏麟来来回回地翻阅着笔记本上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总觉得,像是进入了一种被命运牵引的轮回:
“难怪你会注意我。”这一天晚饭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对厉骞说。
“嗯?”厉骞抬起头来看他。
苏麟偏头想了一会儿:“大概我……和你之前那位omega,有很多相似的经历,所以,尽管身份地位完全不同,却带着类似的那种‘负伤气质’——啊,别紧张别紧张,我没有谴责你找我当替身的意思,只是……我个人觉得,你潜意识里,应该也觉得对不起他,想要补偿他吧。”苏麟说着一笑,举起叉子把一小口沙拉送到厉骞嘴边,“让我捡了个现成便宜呢!lucky!”
厉骞不知这种情况该怎么答话,只能讪讪地赔笑,乖乖地把苏麟送到嘴边的食物叼走吃掉。
话是这样说,可其实苏麟想过的事远比这复杂。
在他发现这幢房子本身处处都隐藏着厉骞前任的omega饱满的爱意的时候,他是想过,要尽快搬离这里,不要继续鹊巢鸠占。
可不久之后,他就说服自己留下来。
零房租,市中心的方便地段,是贫困的他无法放弃的重要理由。
再者,已经成功上位霸占了别人的alpha,给别人的儿子当便宜爹了,再说什么“不鹊巢鸠占”,岂不是很自欺欺人。
可最近,当曾经出逃前的生活,像是拼图般一块一块地被找齐,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便不能不产生另外一种感觉。
一种更加神秘主义,更加宿命论的感觉。
他不只是为了居住而来,更是为了响应这幢房子的召唤而来。
因为他和这里曾经的主人,有着类似的经历,走进了同样的绝望里。
来到这里,既是为了治愈自己,也是为了治愈这幢承载着爱却终究被抛弃的建筑。
把被封禁在角落里的爱,从被遗忘的时光里,从令人沮丧的虚伪婚姻里,找回来。
只可惜,厉骞这一次……也并没有能够窥见苏麟这纤细的心思。
这也并不能全怪他。
事实上他正被另外的事情困扰——
苏麟的弟弟,苏麒,像是一块又臭又硬的顽石,无论什么样的拒绝都听不进去,连续两周,每天上午九点定时来到他的办公室,摆着一张讨债脸,重申那已经被厉骞否决过无数次的提议:
“结婚戒指现在就在我手上,我是苏家的继承人,也是omega,煦煦也蛮喜欢我。综上所述,我是你最合适的继弦人选——希望你能尽快和我结婚。”
第四十五章
厉骞简直头痛欲裂。
这孩子怎么头就这么铁,这都过去多久了,硬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最开始,厉骞保持着风度,按捺着脾气,用礼貌但坚定的方式好言相劝——
“我并不喜欢你。”
“这样的婚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还年轻,应该去寻找自己的人生。”
“你也知道的,这么多年,我没有接触过其他任何的omega,一直在等着你哥。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又或者因为一个戒指就改变?”
坦白说,这样的话——无论作为拒绝还是说明——都让人尴尬。哪怕厉骞经历多、修养好,也难免时常感到不快和为难。但他总是尽量克制着厌烦和恼怒,不让苏麒难堪。
苏麒毕竟是苏麟的亲弟弟。
是苏麟在婚后唯一保持着紧密联络的亲人。苏麟相当疼爱他,经常请他到家里来吃饭,逢年过节一定为他准备礼物,厉骞有时候难免都有些吃味。
为着顾及苏麟的面子和感受,厉骞面对苏麒的时候,总是尽自己所能展现出温文尔雅,和颜悦色的姿态。
然而现在,这一张礼节性的画皮,就要绷不住了——这纠缠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劝说油盐不进,又不能采取强硬措施,憋屈无奈,佛都有火。
厉骞甚至没有办法在脸上挂出营业用的微笑,直接皱着眉黑着脸说:““小苏先生,这个话题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了,你和我各有各的坚持,谁都没有办法说服谁,再探讨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建议我们就此打住吧。”
“我拒绝。”苏麒不假思索,立刻回答。
厉骞冷笑了一声:“并不是由你决定的。要么你接受这个结果,我们便像体面人一样结束这次谈话。如果你继续纠缠,那么……”他站起来,示意了一下门口的警卫,“我花钱雇人也并不全是摆设。”
苏麒断然没有,自己这个从来都像是没有脾气的前姐夫,会有这么强横的时候,一时愣住了。
苏麒是苏家现任夫人的亲儿子,苏家的下一任继承人,在外也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一等一的大少爷,所以,他比任何其他人都明白,如果真要硬碰硬,别说是他自己,就算他亲爹也不是厉骞的对手——否则,当年也不必上赶着把苏麟往厉家送了。
可就算知道顽固地坚持不会有好下场,苏麒却还是咬着牙没有离开。
他有不得不和厉骞结婚的理由。
不,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厉骞。
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一点都不喜欢厉骞。
从苏麟因为这个男人不得不走进包办婚姻的那一天开始,就不喜欢。
苏麟是整个苏家唯一一个把苏麒当成“人”的人。
是苏麒最重视的亲人。
他们父亲……是一个会自主行动的“人形播种器”,孩子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笔方便的投资,和地产、股票或者期权没什么两样。在苏麟之前,他曾经有一个大儿子不幸因病过世——那是“苏麒一号”,而他甚至懒得给新出生的小儿子起一个新的名字,就直接让这个倒霉的孩子成了“第二个”苏麒。
苏麒每次被人问起“麒麟麒麟,为什么你是弟弟,却是‘苏麒’呢?”
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有这样的父亲,家庭情况本已经够糟糕了。
再加上一个小市民出身、爱慕虚荣,成天除了钱和名牌,什么都不想的母亲……
苏麒的童年简直就是噩梦本身。
而苏麟,就是那道惊醒噩梦的清晨的阳光。
小学的时候,苏麟手把手地教他学习,把他那千疮百孔的成绩一点点补起来;中学时他在学校被欺负,苏麟翘课亲自给他出头;长大分化成omega,又是苏麟耐心地开导他。
苏麒一直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有苏麟这样一个哥哥,他的人生一定惨不忍睹。
因此,对于苏麟的婚姻,苏麒一直很内疚。
他和苏麟都是omega。
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走入包办婚姻,为家族牺牲,那也应该选择他——他是家族继承人,这是他的责任。
只是因为他当时还没有成年,苏麟才为了他不得不……
他在最近的地方,看着苏麟因为这段婚姻日渐消瘦,笑容渐渐减少,愧疚和自责与日俱增——
“都是因为我太弱小,才让哥哥代替我承受这样的痛苦。”
无能狂怒之余,对于这个厉骞“法律上的兄长”的恶感也与日俱增。只是碍于苏麟的脸面,和家族的利益,克制着自己不能与厉骞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