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霄
白昱邈把手机捞起来又看了一遍,他神色是平静的,过了片刻,他拿起地上的酒瓶,又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喝干,舔着嘴唇缓缓道:“但是,明天的记者发布会,我还是会去。”
“老白不会让我做几天总经理了,卸任之前,我要把这起事件处理妥帖。”白昱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他脑袋里又热又胀,意识在清醒和麻木之间游走,他低声道:“血缘不可更改,家产也可以不要,但不管老白认不认小白了,他教了小白二十多年做人做事,小白不能让他失望。”
又是这样的一番话,在男人预料之内的,倔强的强忍泪意的一番话。
齐廷观静静地看着这个头发凌乱眼睛浮肿的小男孩,或许该叫男人了,暮色降临在窗外的世界,狼狈和憔悴却遮不住那双黑眸中的光辉。
齐廷观看着他向前走两步,脚下一软,又向前栽去,连忙侧身把他搂在怀里。
男人的胸膛没有地毯柔软,但却很坚实。
白昱邈抬眸,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在清亮的瞳仁周围兜兜转转。
眼泪掉下来的那一瞬间,齐廷观低头吻了他,吻了他的嘴唇,又轻描淡写地吻去了他滑落到脸颊的眼泪。
“邈邈,宝宝。”男人轻声道:“你要信我一次,睡一觉,把什么事情都交给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白昱邈含糊地嗯了一声,压根听不进去。他被男人搂在怀里,又呢喃着说道:“观哥,你把小齐接回来,老白连我都不要了,我怕他把小齐扔了。”
男人叹气,摸着他的头,“好,你放心。”
晚上十点钟,齐廷观抱着酒醉睡熟了的小男孩,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进了卧室。
他替他盖好被子,湿毛巾擦了脸,准备了温水在床头。
做好这一切,男人终于掏出手机,匆匆浏览过屏幕上一长串白霆威的短信,而后拿上外套下楼。
白霆威的车停在楼下不远的地方,老男人独自坐在车里,车窗开着一条缝,他指缝间夹了一根燃烧到一半的烟。
见齐廷观下来,他沉默地把烟熄了,降下大半的车窗。
“我儿子睡了?”
齐廷观“嗯”了一声。
两人坐在同一个车厢,安静了很久。齐廷观在脑海里默默整理着想法,刚要开口,却听白霆威忽然说道:“小子刚才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像要杀了我似的……饿不死是他的,永远是他的。帮我跟他说,他自己争气,应急案做得漂亮,董事会那边已经点头了。”
齐廷观愣了下,他转瞬想通了什么,把到嘴边的一番多余的劝说又咽了回去。
白霆威手在抖,过了一会,他又掏出一颗烟,没点燃,就在手指缝里夹着,说道:“我想了一个多月,我不管那些血缘不血缘,儿子就是儿子,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讲究。我从小婴儿开始养到这么大的儿子,一个化验做出来,怎么就不是我儿子了?”
“起初我想自己默默消化这件事,不告诉他,什么都不影响。但我没想到这事一下子突然被抖了出去。集团是我要留给儿子的,说到就要做到,但我大概需要一些时间去和董事会那群豺狼虎豹周旋,实在不行……”
白霆威顿了顿,说道:“我手上有一些个人投资项目,可以全部转移到白昱邈的名下,并入白氏,或许能够增加他的胜算。也许还不够,可能还需要个三五年……”
“伯父。”齐廷观忽然开口打断他。
他先长出了口气,看着这个吃过几次饭,却从未敢认真打量过的中年男人,而后缓缓道:“如果必要,呼啸资本随时可以姓白。”
“这些年我投的项目,刚好踩中白氏集团近几年投资版图野心最大的部分,那些董事再狼心狗肺,也不会不认钱。”
车厢里一片静谧,齐廷观垂眸心算了一下,报出了一个数字。
男人又抬眸,“这个数字是投资研究机构估值也估不到的,掺了我相当一部分个人资产。呼啸成长太快了,公私还没做到完全分离。但这不重要,这些资金稀释进白氏,我想起码够白昱邈拿到五个百分点,再加上您的股权,应该能过半吧。”
白霆威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齐廷观,片刻后,他说道:“白氏目前没有那么大的流动吞吐量,能够和呼啸谈并购……”
“不,您误会了。”齐廷观莞尔,“我的意思是,呼啸可以姓白,可以是白昱邈的个人资产,白氏可以毫无成本地吃掉呼啸,前提是,白氏的董事长姓白,无论血缘结果如何,全世界认可他的出身,不以野种这样的字眼侮辱他。”
白霆威愣了足有一分钟没说出话来。
他看着这个风轻云淡地说出足以轰炸整个业界的决定的年轻人,一瞬间竟完全无法想象这人只是白昱邈之前突然领回来给他看的“男朋友”。
他甚至觉得这个年轻人是失了智,能说出这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齐廷观掏出手机,拇指在屏保白昱邈照片上轻轻摩挲,他看了一会,又看向窗外。
君海帝景的北面密集矗立着十几栋极致高层,在那些高层建筑旁边,有一片干净的天际,清晨会有天光,日落会有红霞。此刻,天际晕染着苍凉而温柔的深蓝。一片浩瀚下,齐廷观脑海里想的却是日落时他和白昱邈在昏暗房间里的一个吻。
“没有遇见他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温柔。遇见了他才知道,什么叫万物皆可抛。”
他又笑了笑,“来找您之前我心里特别乱,现在知道了您的想法,我反而放松多了。那么我们暂时把这种最坏的情况搁置不谈,权当作一个应急预案。”
白霆威皱眉,“DNA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还有什么别的情况?你什么意思?”
齐廷观看着他,神色刚毅而平和,缓声道:“以我外人的角度来看,您和白昱邈必然是亲父子,别的不说,单论这脾气一上来谁都插不进去话的性子,简直亲得不能更亲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请您给我五分钟。”
“饿不死和血缘问题爆发突然,必定是洪氏从中作梗,既然是作梗,又如何算得了真?饿不死的事情归根结底只是一场寻常的企业危机,明天白昱邈把局势稳住,等待警方彻查的结果,公司完全有机会不伤筋不动骨,寻常历练罢了。”
齐廷观平静道:“最大的问题还在血缘。来的路上我本来担心你们父子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但是既然您已经做过鉴定了,问题反而好办很多。”
他看着白霆威,说道:“明天下午记者会,上午我们再做一次鉴定,不做私人鉴定,做司法公证。”
“司法公证?”白霆威皱眉。
老男人的声线又带了一丝不难捕捉的颤抖,“上次的鉴定是我临时安排的,是我信任的机构,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齐廷观反问,“您宁愿信任一家机构,也不愿意信任和亲儿子的血缘?自以为临时,能防得住有心人蓄谋已久吗?”
齐廷观说:“我也是今天才忽然想明白一件事……之前在剧组里,洪志高冒充您的身份找了个剧组道具小哥,让他看着白昱邈,特别嘱咐过如果白昱邈突然去医院,就要向他报备。”
白霆威一愣,老男人眼底一瞬间迸发出异样的神采,他脸上茫然和兴奋一闪而过,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他问道:“这么重要的事,刚才那小子冲我吼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齐廷观一噎,“我插不进去话。”
白霆威和他眼瞪眼片刻,又说道:“那你当时就不起疑吗?”
齐廷观叹了口气,有些感慨,“那时候,天真无知的邈邈和我哪里脑补得出这么多故事……我俩还以为洪志高担心我们又给科技猪做手术,植入什么芯片,所以才盯医院这件事。”
白霆威:“……”
齐廷观犹豫片刻,又问:“还有一环想不明白。我刚才旁敲侧击问邈邈,伯母到底怎么说。他跟我说……伯母还没解释透,他也没心思听。您的家务事我本不该插手,但这件事严重影响到了邈邈的身心健康,恕我多问一句,您和伯母把事情摊开了聊过吗?”
白霆威哑然,过了一会说道:“事情已经出了,比起受感性所扰,我更相信自己调查的结果。DNA比对结果出来之后,我更不会再去问她,一旦撕破脸,儿子那边才是最难堪的。”
老男人眼眶红了,“他很依赖他妈妈的,觉得他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我本不想让他知道这些事。”
齐廷观:“……意思就是说伯母一直没有意识到你们父子俩已经开始聊血缘关系这么严重的事情了。好吧,那么刚才这件事都爆在媒体上了,伯母总不至于一声不吭吧?”
白霆威沉声道:“她这阵子在家里休息不太好,精神恍惚。我刚回去看,她已经睡着了。”
“……”
男人强忍着没让自己的脸皱在一起,却还是流露出些许崩溃的表情,扶额惆怅道:“这么大的事,总还是要聊聊……怎么就盖棺定论了呢,你们父子两个……”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吐槽道:“恕我直言,你们父子两个都是这样,太笃信自己的逻辑,根本不让别人说话。”
内心戏还很足,独自一人能演一台戏。
白霆威沉默了许久,苍老地叹了口气,说道:“邈邈已经被卷进来了,逃避也不是办法去,我会找他妈妈聊。你回去吧。”
见齐廷观打开车门,他又忍不住说道:“明天我会找公证检验机构的人上门来。还有,别让白昱邈喝酒,他酒精过敏,喝多了酒还会做出奇怪的事。”
齐廷观沉默一秒,“他已经喝了。”
白霆威:“……那你们老老实实休息。这小子今天太疲惫了,别让他太累着。”
齐廷观缓缓皱起眉,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可思议,他一瞬间很想问,我们俩怎么可能还做那事。一瞬间又想问,到现在您都觉得那事上白昱邈才是出力的那个吗。
谜一样的脑回路,和强大的智商逻辑并行。父子俩都是一模一样。
好在男人终归是个正常人,他忍了忍,把话憋了回去,只说道:“我去您家把他的猪抱回来,他刚才念叨来着。”
……
白昱邈做了一个空白的梦。
有梦无境,梦里只有他自己,一直在扪心自问。
我是谁,我在那,我要干什么。
问题循环了一整夜,直到渐渐沉沦,失去意识。意识再回笼的时候,是男人轻轻拍他的肩膀,低声温柔道:“邈邈,起床了,你爸爸来了。”
“爸爸”这两个字像是魔咒一样,一下子就把白昱邈的心箍紧,把他从虚无的梦里拽回现实,他一猛子从床上坐起来,见白霆威和王雪立坐在沙发上。
王雪立眼睛是肿的,像是哭了一夜,身上披着一件白霆威的外套。
白霆威没有去搂她,但他们二人坐在一起,似乎也没太多的嫌隙。
白昱邈彻头彻尾地懵,他头疼欲裂,实在想不通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只能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齐廷观。
齐廷观摸摸他的头,“先聊聊,聊完出来抽血。”
“抽血?”白昱邈愣住,“抽什么血?”
“司法公证,血亲鉴定,证明你是你爸的儿子。”男人轻描淡写地说道,揉了一把他的头,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出去带上了门。
王雪立开口,声音沙哑,“昨天我就说过了的,你是你爸的儿子,我从没想过你爸爸会怀疑我到这么难堪的地步。做鉴定吧,让国家的人来鉴定。我不信,还能鉴定出什么别的东西来?”
“妈……”白昱邈深吸一口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雪立又不说话了。
向来潇洒而清高的女人无颜开口,默默低头掉眼泪,白霆威看了她一会,在她腿上拍了拍,说道:“一个半月前,我陆续听到一些声音。说这些年你妈和Auvan一直都没有断绝联系,每年去欧洲看秀其实都为了和他私会,这种声音越来越多,我就没忍住着手查了。”
白霆威叹口气,继续说:“自你妈和我结婚以来,他们有两次见面。其中一次,是当年蜜月过程中。还有一次,是蜜月结束后两个月,你妈在欧洲看秀期间,进过Auvan住着的酒店,三天进了两次。”
白霆威顿了顿,觉得老脸无光,却还是说道:“就是那次欧洲回来没多久,就查出了身孕,有了你。”
白昱邈脸色开始发白,青天白日地听父母说这些事,他觉得自己脊梁骨都被戳得疼,“你们不要再……”
“不。”白霆威摆摆手,接着说道:“你听我把话说完。儿子,你怎么总是打断别人说话?”
“……”
白霆威叹口气,揉着自己鼻梁,觉得荒唐得可以。
欧洲私会、出入酒店,瞬间就让人联想到婚内出轨。洪志高大概也过于想当然了,不仅想当然,还利用白昱邈出生时间玩了这一出。他大概没有想到,王雪立真的是清白的。
他说道:“你妈说,那一年是Auvan弃雕塑改服装设计的分水岭。那一年,他参加国际雕塑艺术大赛,连国际圈都没赛进去,受了很大打击。他去赌场丧心病狂地赌,各种卡全爆,被人押着要剁手剁脚。你妈当初和他分手分得轰轰烈烈,快刀斩乱麻,落了好几张私人信用卡在他那,还有一些欧洲驾照之类的证件,分手时没好意思去要,平时用不太上又不急着补办,结果全都被他押在赌场了。”
白昱邈悲戚的表情退去,面色有一丝松动。
但他脸上却看不出高兴,只是木然地看着王雪立,“如果您只是解决这些事,那么昨天为什么会对我支支吾吾?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王雪立被儿子问得浑身发抖,一偏头又开始掉眼泪了。白霆威沉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扯了纸巾递给她,替她说道:“因为她前男友太挫了说出来丢脸,也因为她挪了家里的钱……也有点挫,说出来也丢脸。”
白昱邈愕然。
白霆威觉得无比的头大,脑袋里一胀一胀的,他也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一码子事,折腾了一个多月,不知道在折腾什么鬼东西。
他扶额说道:“那些赌场不都是建在酒店里的吗?她自己被刷爆的卡、赌场莫名其妙算到她头上的那些高利贷、还有顺便替Auvan那个混球免除剁手剁脚的钱……林林总总,分两次,从我户里挪了一百多万欧元。”
王雪立终于木然开口了,“给你生儿子之前,我一分钱没要过你的,那次是真的急用,我前男友那么挫,我也不想让你知道。五六年后我自己的设计作品开始赚钱,我又偷偷地把钱挪了回去。”
白霆威崩溃道:“只有一百万欧元啊,这些年难道不一直在薅我的羊毛吗?我甚至压根都没发现自己账户上有过变动。”
“那是你迟钝。”王雪立红着眼眶说道,“我放回去的时候加了利息的,还多加了五百二十一块,你都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