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寻香踪
车开起来,车顶的风扇也转了起来,拥挤的车厢内终于不再那么燥热。林家乐拿着票找到自己的座位,那儿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他想起四叔告诉过他:有人若是坐了你的位置,叫他让出来,你这一路要十多个小时呢,可别为了助人为乐而自己受苦啊。林家乐看着那女孩,憋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说:“大姐,这个是我的位子。”
那女的白了一眼林家乐,用普通话嚷嚷说:“你叫谁大姐呢?我有那么老吗!”
林家乐涨红了脸,只好改口说:“小姐,这个位子是我的,麻烦让一下好吗?”
“诶诶,你这人怎么回事呢,会不会说话啊,谁是小姐呢?你妈才是小姐呢!”那女看他脸红,知道他是个菜鸟,嚷嚷得更大声了,但是屁股一点都没挪。
周围的人听见这个女人如是说,都哄笑起来。
林家乐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叫大姐也不对,叫小姐也不对,这到底该叫什么呢?林家乐杵在那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周围的人都咧嘴笑着,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没有一个人帮他说话。那女的头发一甩,将脸扭到窗外去了。
林家乐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只好拉了一下背上的书包,往车厢接口处走去。
“诶,小兄弟,你怎么又过来了?”刚才那个男人抱着孩子坐在蛇皮袋上看着林家乐。
林家乐说:“我的座位被一个女的坐了。”
“那你让她让出来啊。这一路这么久,还有一个晚上呢。”男人说。
林家乐嗫嚅着说:“她不让。”
男人说:“那你一会儿找列车员,叫她让给你。她想坐座位,为甚不早点去买票。”
林家乐靠着车厢,随着车身的晃动一晃一晃的:“大哥,你没买到有座票?”
“嗯,我家在冲里头,出来不方便,买到的只有站票了。我倒是没关系,就是我儿子有点受罪。”说着摸了一下牛牛冒汗的小额头。
牛牛横躺在父亲怀里,正瞪着大而黑的眼睛看着林家乐。林家乐说:“大哥,要不你带着牛牛去坐我那个位子吧,你带着孩子,那女人应该会让座了。”
“这怎么好意思!”男人笑得腼腆,“那本来是你的座位。”
“没事,我年轻,多站会儿也没什么。”他本来都打算座位让给那个女的了,但是他觉得这位抱孩子的父亲比起那个年轻女孩更需要那个座位。
于是林家乐帮男人拖着蛇皮袋,再次来到自己的座位边。那女的瞟见他过来了,依旧转过头装作没看见。
林家乐说:“诶,麻烦你让一下好吗?这个座位我让给这位大哥了。”
那个女孩一甩头发:“凭什么是你的座位啊,你说让就让啊?”
抱孩子的男人笑着说:“他买了票,自然是他的座位,美女你拿你的车票出来看下,若是你的座位,我们就走。”
那个女孩说:“我为什么要给你看我的票?我买了票的,这位子是空着的,我为什么不能坐?”
林家乐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霸道的女人,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林家乐说:“座位本来是我的,你坐着了,我觉得你也许比我需要这个座位,所以我没跟你争了。现在我觉得这位大哥更需要这个位子,所以我将这个位子让给他了。”
那女的哼了一声,依旧岿然不动。
男人说:“大家来评评这个理,这火车上的座位谁不是各坐各位啊?”
大家七嘴八舌,都说了起来,态度都偏向于林家乐。这时列车员来了,在他的调解下,那个女人终于让出了座位,踩着高跟凉鞋噔噔噔地走开了,临走前还狠狠瞪了一眼林家乐。林家乐将男人让到座位上,自己站在座位边,靠着椅子背站着。男人也没有忘记林家乐,每过两个钟便站起来,将儿子让给林家乐抱着,让他坐着休息一下,两人轮流着坐了一路。
第三章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跋涉,火车终于到达G市。此时天色大亮,朝霞从城市林立的高楼间散漏出来,都说这是G市最热的季节,但由于是清早,空气还是微凉的,算不上热。
林家乐帮男人抱着孩子,一起出了火车站。这个火车站据说是全国人流量最大的火车站,广场上人潮涌动,到处都是步履匆匆的旅客。林家乐感叹了一句:“人真多!”
男人提着两个大蛇皮袋走在一旁:“这还不算人多,要是到了春节,人多得都能站到马路上去。”
接连有人跑过来问:“要不要车?”
男人摆摆手:“不用,谢谢。”
走了一段,他站住了:“小兄弟,还没有谢谢你呢。我叫刘明亮,你就叫我刘哥吧。你要去哪里呢?”
林家乐连忙说:“好的,刘哥。我叫林家乐,我要去D市。”
“放暑假了,你是去看你爸妈吧?”刘明亮笑着说。
林家乐摇了摇头:“不是,我高中毕业了,出来打工。”
“刚考完高考?”
“嗯。”
“哦,呵呵。”刘明亮没有再问他为什么不等放榜了再出来,如果人家是因为考不上而出来的,这样就太驳人面子了,“家乐,我家就在这附近,你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林家乐摇摇头:“我坐汽车去D市,我家亲戚会来接我的。刘哥,你东西多,我先送你上车吧。”
刘明亮没有拒绝:“好,你送我到公交站台就好了。”又指点林家乐,一会儿从那边上天桥,过了桥就是汽车站,去车站买票,千万别坐私人客车,私人客车会漫天要价的,还会在半路上要求加钱,又留了自己的电话和地址给他。
林家乐连连点头。
刘明亮上了车,从车窗探出头来:“家乐,你自己小心,有空了来G市找大哥,哥给你做家乡菜吃。”
林家乐感激地点头,挥手作别,他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起码出来遇上的第一个人,就是一个好人。
在D市的亲戚是舅公的侄孙女,林家乐应该叫表姐的,以前也是见过几次的。表姐在一家毛织厂上班,她请了半天假,接到林家乐。说不上热情,也说不上不热情,表姐说:“家乐,我先带你去吃饭,下午就去鸿瑞厂去见工,晚上就可以直接住鸿瑞厂的宿舍了。”
林家乐点点头,坐了一晚上的车,也没怎么睡觉,其实已经很困了,但由于精神还算是亢奋的,所以也能撑得住。吃饭是在一家路边的饭店里,上面写着潮汕酒家,其实除了炒菜,也卖盒饭。正值午休时间,林家乐看见好多年轻男女从各个光秃秃的大门里出来,涌上小街,分散在各个摊位小店中,那些男女都穿着同色的上衣,那应该就是工衣了。
表姐点了三个菜一个汤,林家乐连忙说:“表姐,不用这么多,我们两个点两个菜就行了。”
表姐看了他一眼:“没事,你第一次来这里,这算是给你接风洗尘。一会儿我还有个朋友要来,等他来了一起吃。”
“哦,谢谢表姐。”林家乐老老实实地说。
还没等菜上齐,便有一个挑染着黄毛的年轻人来了,长得很黑,很瘦,脸上颧骨很高。他的上衣是深蓝色的短袖工衣,裤子却是挂满了链子的牛仔裤,鞋子是白色的板鞋。
表姐给他介绍:“这是我的朋友,胡辉,他是广东人。”又用普通话对胡辉说,“这是我老家的表弟,林家乐。”
林家乐连忙点头赔笑:“你好!”
胡辉用极蹩脚的普通话说:“你好。你是罗艳的表弟,也就是我的表弟,以后就叫我飞(辉)哥好了。”
林家乐从善如流:“辉哥好,以后请多多关照。”心想他可能是表姐的男朋友。
胡辉拍拍他的肩膀,以表示他很上道,然后拿起筷子:“吃饭、吃饭,饿死了。”
罗艳给胡辉夹了一块肉,又给林家乐夹了一块肉:“吃饭吧。”
林家乐小声地说了一声谢谢。
吃完饭,罗艳对林家乐说:“家乐,你下午跟着胡辉去鸿瑞厂见工。他就在鸿瑞厂上班,那个厂只招男工,我们厂只招女工。”
林家乐点点头:“好的,谢谢表姐。”
胡辉领着林家乐去找门卫登记。林家乐打量鸿瑞厂,暗红色的瓷砖外墙上镶着几个鎏金大字,上面写着“鸿瑞建材有限公司”,比起其他光秃秃的工厂大门,鸿瑞厂的门脸显然要阔气许多,隔着自动门望进去,里面是两幢六层楼高的白色瓷砖厂房,那瓷砖不是常见的白色瓷砖或者马赛克瓷砖,花纹要漂亮许多。林家乐进去后才知道,原来鸿瑞厂就是专门生产瓷砖的,难怪自己用的跟普通的有区别,为自己做广告么。
因为有熟人,进厂的程序倒是很容易。负责招聘的人事看了一下林家乐的身份证和高中毕业证,给了他一份简单的试卷,让他填答,无非就是些最简单的地理历史政治等方面的常识,还有一两道物理化学常识题。林家乐有些意外,原来进厂还是需要考试的,他也没多问,飞快地填完了,交给人事。
人事瞄了两眼,问了几个问题,让他填了一张表格。然后留了证件复印件,要了两张照片,便让林家乐进去了:“林家乐,明天上午八点半在大门口集合,厂里带你们去体检。”
胡辉提前告诉过他,进厂是需要体检的,主要就是看看有没有乙肝。林家乐点点头:“知道了。”
人事又对胡辉用粤语说:“小胡,你领着林家乐去找老张,让他安排宿舍。”
胡辉笑嘻嘻地回答:“好的,谢谢钟姐。”
在去找老张的路上,胡辉对林家乐说:“你算是交了好运了,我们厂在去年还是要求要会讲白话的才能进。”白话就是粤语。
林家乐只得笑笑说:“那我还真是运气好。”心里却狐疑,做什么工作是非要会粤语的才能做呢?后来他才知道,不是这些活会说粤语的才能做,而是老板所谓的地域优越感,他觉得内地的人未开智,不好交流,喜欢抱团,难于管教。
宿舍在厂房后面五十米处的地方,有几栋五层楼高的普通马赛克贴的房子,林家乐住B栋五楼。房间里有四张上下铺,目前住了六个人,林家乐是第七个。这跟他在学校的宿舍一样,所以林家乐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适,唯一有区别的便是,那群淳朴热情的同学,如今全变成了一群面孔冷漠僵硬的工友,大家的脸色绝对说不上友善。林家乐安慰自己,没关系,这是自己刚来的缘故,时间长了,大家熟悉了,态度便会好了。
林家乐所不知道的是,他的出现仿佛一只野兽进了另一群野兽的领地范围,大家不约而同地排斥并抵触新来的。他一来,人家就得给他腾床位(原来的空床都放满了东西),还得忍受他的普通话。
胡辉告诉他去哪里买床单被褥和日常生活用品,然后便去上班了。直到他走了,林家乐才想起来,自己仿佛忘记问他住哪个宿舍、在哪个车间上班了。
舍友们全都是说粤语的,林家乐如听鸟语一般,很明显,他被孤立了,或者说他被无视了。林家乐心想,我要尽快学会粤语,这也算是多了一门技能吧。
头一晚还算是相安无事,大家都在加班,林家乐还不用去上班。昨天晚上坐了一整夜火车,到现在都还没怎么合眼,所以他早早洗漱完毕,上床睡觉了。舍友们回来的时候,看着睡得猪一样的他,不住地丢眼刀子,用粤语调侃挖苦,他都不知道。
第二天他在舍友们还没有动静的时候就起来了,去食堂吃了早饭,看了一下写字楼前面的大钟,才七点半。他便去工厂的各个角落转了一遍,鸿瑞厂的环境还不错,有三个篮球场,还有单杠、双杠等运动器具,这大概是因为工厂里多数都是男工,老板为他们发泄精力特意安排出的地方。此外西南角还有一片草地,上面种了几棵蓊郁的大树,枝干粗大,这些树林家乐从未见过。后来他才知道,这原来是榕树和木棉。树下还有一个小小的流动水池,里面养着几十条红的黄的白的锦鲤,很是肥硕,欢畅地游来游去。
林家乐对鸿瑞厂的环境还是很满意的,至少这个老板还是比较人性化的,环境比他学校甚至都要稍好一些。
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林家乐才想起来自己还要集合去体检的,便连忙往大门口冲。其实这时时间是八点,厂里正式上班的时间。林家乐跑得太快,差点与一辆刚从大门驶进来的小车吻上了,还好他及时刹住了车。黑色的小车也及时停住了,车窗降下来:“你找死啊,走路不看车?”显然开车的那人也被吓着了。
林家乐没听懂,因为那人说的是粤语,但是从那语气神态来看,绝对不会是好话,林家乐弯腰赔礼道歉,说:“对不起,我下次一定小心。”
那人瞪了一眼林家乐,正想扭头,又回过头来多看了他几眼,才重新升上车窗,缓缓将车子驶入厂房前的停车场。林家乐看着那辆黑色铮亮的小车,拍了拍胸脯,好险!
章四章
体检回来之后,人事的钟姐将这批体检的新工人集中起来,逐个分配到各部门。“林家乐,你去仓库。”说着递给他一个工牌,上面有他昨天交上去的照片,还盖了章。工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和工号,还有职务——仓库管理员。
林家乐领了工衣,然后根据钟姐的指示找到仓库,仓库就在工厂大楼的一楼。仓库的主管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高颧骨,黑皮肤,典型的广东人,他的普通话也相当糟糕,跟林家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会白话不?”
林家乐老实地答:“还没学会。”
主管说:“那就尽快学会。”说着伸出手招了个人过来:“小戴,给你添了个帮手,领去。”
叫小戴的人笑呵呵地跑过来,这人个子比较高大,看上去很结实,他的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终于来新人了啊。哎哟,这么单薄的身材,钟姐怎么安排给我了?”
主管说:“谁知道?领去吧,做一段时间,就锻炼出来了。”
林家乐有些窘迫,小戴说的是普通话,虽然不是十分标准,但是比起其他人要好多了。林家乐的身高1米72,不算高,但是在南方也不算矮了,就是有些瘦,加之常在学校读书,运动不多,身形有些单薄。他笑着跟小戴打招呼:“戴哥你好,我叫林家乐,新来的,请多多指教!”
小戴笑着跟他说:“好说好说,先来帮我装货。”
小戴是林家乐进鸿瑞厂之后,第一个对他和颜悦色的人,所以林家乐对他很有好感。听他叫自己去干活,便连忙跟着去了。一到那,他便傻了眼,原来所谓的仓库管理员,是做这个的吗?其实就是搬运工?
一箱一箱的纸箱整整齐齐堆码在一起,三四个工人正在轮流将纸箱搬往一辆小货车上。林家乐不敢偷懒,也赶忙加入进去。那纸箱看起来小,却是死沉死沉的,林家乐仔细看了一下外包装上的字,竟然是瓷砖,难怪像石头一样沉呢。
一个下午下来,林家乐忙得出了几身透汗,上午体检又抽了血,便感觉体力有些不支。小戴发现他面色发白,连忙喊住他:“好了,新来的,叫什么来着,你先去喝点水歇着吧,你那样子看着像是要晕倒了。我看你的身板也弱得很,需要好好锻炼,不过一天吃不成大胖子,慢慢来就好了。”
林家乐虚弱地笑笑:“我叫林家乐。”然后坐到一旁,有一个工友正好去喝水,看他冒虚汗,顺手给他倒了一杯水。林家乐连忙接过来,千恩万谢,说了三四遍谢谢,说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林家乐留意他的工牌,他叫张建,是仓库搬运工。他暗暗记下来。
装完一车货,又来了一辆大卡车,林家乐一看就晕了,不会要一箱箱装满这辆卡车吧,这肯定是会死人的。结果小戴并不叫他,自己开了一辆叉车,突突突叉上一大堆箱子,然后顺着从地上架设到车拖上的搭板,一路开上去了。林家乐笑起来,这才算是现代化工业社会吧。
张建也得了空,走到林家乐旁边坐下:“你好,我叫张建。”
林家乐冲他一乐:“你好,我是林家乐,很高兴认识你。”
张建也露齿一笑,像是在跟他解释:“通常需要人工装运的不多,只有小车来装货时才需要,因为叉车开不上去。”
林家乐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张建问:“你住哪个宿舍?”
林家乐想一想:“B栋510。”
张建点点头:“我们都在A栋,厂里通常都是按部门分的,不过如果没有空床位,就会安排住混合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