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隐
吃过晚饭没多久,一位医生推着小车进来替程越擦药换纱布。
沈竞掀开被子站在一边帮忙,“先擦后背的伤口吗?还是手上。”
“后背吧。”医生拿出绷带剪等各种器械消了消毒。
程越一听见那叮叮咣咣的声音浑身就起鸡皮疙瘩,身上开始冒虚汗,他虽然看不见身上的伤口,但神经被刺激之后所引起的疼痛,让他能想象出自己的后背是一副多糟糕的场景。
医生弯腰剪开绷带,去掉了外层的纱布,接着小心翼翼地去除内层辅料。
程越后腰有三掌大的区域属于深二度烧伤,渗出的粘液粘住了纱布,导致敷料与创面粘连得相当紧密,稍稍往后一揭,就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医生手上的剪刀像是要撕裂他的皮肉。
脑门上不一会就因为疼痛和紧张渗出了细密的汗。
一分一秒,都像是凌迟。
他双目通红,生理性的泪水夺眶而出,却还是咬紧牙关将头埋进枕头里,尽量不发出痛苦的声音。
他怕沈竞担心,怕他自责。
“能不能慢点儿。”沈竞心疼得不行,他看到有些烧伤的皮肤都被纱布带着脱落,自己的膝盖都有些发软。
医生稍稍放慢了一些手速,但也无济于事,创面分泌物较多,纱布与皮肉分离时自然是要受点苦的。
他用多层干纱布吸附掉了一些粘液,再用消毒棉球对创面进行消毒。
“忍着点啊。”
医生将浸湿的棉球抵向伤口,沈竞侧着脑袋都不敢看了。
程越闭着眼睛,死死地揪紧了床单,喉间一下发出极其压抑又痛苦的低吼。
沈竞的胸口仿佛像是被一双大手给揪紧了。
换好药以后,医生交代了几句便起身离开,沈竞发现程越脑袋底下洁白的枕巾湿了一大片。
汗水与泪水相交杂的痛,看得他心里跟着难受。
“你现在是不是挺后悔的,”沈竞靠坐在床头,垂眸看他,“要是当时跑快点儿就不用受这罪了。”
程越忽然将蒙在眼睛上的纱布向上推起,抬眸看他,“你认为我会后悔吗?”
他说这话时,声音还因为后背传来的刺痛而有些发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受了一番罪,整个人都变得脆弱不堪。
心脏承受力本就处于一个濒临破碎的境地,再听见沈竞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情简直郁闷到了极点。
沈竞根本就感受不到他的心意,到现在大概还认为他就是随随便便搭手相救,换了任何人都一样。
是,如果换成一个陌生人,他或许现在会感到头疼,甚至有些后悔,但如果是沈竞那绝对不会。
总之他的感情还是不被理解。
他认为自己的努力付出传递到沈竞心里的应该是感动,温暖,至少不应该是像这样的揣测。
这种怀疑就好像是变相地在拒绝他一样。
在沈竞心里,他程越就不可能为他付出那么多,救他就跟瞎猫碰上死耗子一样凑巧。
他觉得沈竞肯定是这么想的。
“我现在很明确地告诉你,就算它再炸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哪怕知道结果是死路一条,我也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程越看着他,眼神几乎可以说是深情款款。
疼痛和憋屈让眼泪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他的声音低沉微哑,眼睛在橙黄色的灯光下泛着灼灼亮光。
这是他能想到的,距离“我喜欢你”这句话,最接近而又最隐晦的话语,他不敢那么直白地说出那四个字,怕是死路一条。
绕一点路没关系,他相信沈竞是个聪明人,但凡对他有那么点感觉,肯定能听出话里的意思。
沈竞的大脑空了两秒,唇瓣微启却说不出一句话。
面对程越那双漆黑的眼瞳,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给出个什么回应,
他看到了程越的紧张,焦灼,期待和深情,他看得太清楚了。
就好像是看到了一条坐在地上的小狗,它摇晃着小尾巴,张着小嘴,圆圆的眼睛里流露出期待的神色,就好像是在说:“我很乖的,你要不要把我抱回家?”
程越所有的情绪都已经写在了脸上。
他也很清楚地感觉到这个话题再聊下去会出问题,下意识地说了声谢谢,随即掏出手机说:“我打电话问问看肖肖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他局促又慌乱地站起身,走向客厅的落地窗,丝毫没有犹豫地逃离了现场,生怕晚了半拍程越就又会继续刚才那个敏感的话题。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这比拍爆破戏还要令他忐忑不安。
程越盯着客厅里那道修长挺拔的背影,半响都没回过神来。
客厅的灯光通亮耀眼,而他却被令人神志不清的阴暗所笼罩,他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周围的空气都被什么东西抽干了。
他就像是一条不小心蹦出了鱼缸的金鱼,呼吸都难以维持。
心脏跳得厉害,疼得也厉害,像是被人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
他失望透顶,清透的眼泪滑过眼角,顺着太阳穴,一路渗进了洁白的纱布里。
整个人就好像是一个被解开了绳结的气球,所有的元气,动力,自信都如电光石火般跑得一干二净,随之一起消耗殆尽的还有积攒了八百辈子的勇气。
他叹了口气,同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与颓丧。
他听见客厅里的脚步声从落地窗方转移到大门方向,接着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沈竞出门了。
连一个招呼都没有打。
程越猛地抓起被子盖过脑袋,团在被窝里暗暗啜泣,身上蚀骨的疼痛都不及他胸口疼痛的万分之一。
从沈竞的反应来看,自己的告白失败了。
沈竞还是没办法接受他,所以干脆选择逃避,连一点暧昧的回应都不给。
冷静下来之后,他又开始懊恼,后悔自己刚才那么冲动地说出那句话。
不应该用质问的口吻去逼迫他,做出某个决定,这更像是在赶鸭子上架,沈竞刚才一定觉得很不自在,或许还有惶恐,觉得这份坚定的友情摇摇欲坠。
他并不想给沈竞造成任何精神压力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最初也只不过希望能静静地看着他陪着他。
沈竞坐在他身旁学吉他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那会的自己觉得愉悦又满足,想跟沈竞永远都保持那样的交往状态。
可现在的自己不知怎么的就病入了膏肓,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欲望也越发的膨胀,渴望得到回应,甚至想要独自占有。
看到沈竞对着别人笑都不舒服,更别提什么前女友了。
只想要把人圈在怀里肆意亲吻,野蛮地掠夺他的全部。
他投入了全部的精力去栽培这株小树苗,却忘记了感情的事情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人的感情并不会因为感情的累积和时间的浇灌而破土发芽。
所以没有哪条鸡汤说你付出了全部就一定会有回报,哪怕只是那么一丁点儿。
沈竞就算是直白地拒绝了他,也没有任何过错。
这世界上哪那么多两情相悦的爱情。
要怪只能是怪自己太贪心,太自作多情了。
要是时间能回到十分钟之前那该多好,他们还是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他现在很害怕,害怕跟沈竞再也回不到从前,怕沈竞会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那简直比一刀子捅在胸口还让人揪心难受。
没过多久,外头响起了开门声。
“真的,河源路那边就是一条清吧一条街,走过能看见窗台里边儿坐着好多大胸美女,晚上一个人过去指不定还能有艳遇呢。”
“我怎么没看到大胸美女,我只看到有只小猫团在窗台外头舔脚丫子,超级可爱!”
“哎你成天就知道小猫小狗小耗子,野鸡野鸭野兔子,你就适合进动物园溜达!”
“我无所谓啊,只要你给我买票,我在动物园呆一天都乐意。”
“我来搜搜看儿童票是不是半价啊。”
“你滚!你过去人家售票员肯定直接让你出示老人卡!”
“那敢情好啊,老人卡说不定还能免票。我就说我带着小孙子出来见见世面……”
客厅传来了闫明昊和肖励嬉笑打闹的声音。
要是换成平常,程越肯定也会加入进去拿沈竞退休老干部风格的娱乐精神打趣,可这会却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什么话都不想说。
卧室与客厅只有半墙之隔,一半是打通的,他没有听见沈竞的声音,只看见一个匆匆掠过的身影,不知道是去干嘛。
闫明昊和肖励走进病房时还在吵闹,看到程越蒙着被子便立刻闭上嘴放轻了脚步。
“好像睡着了。”闫明昊小声说着,走上前去掀开了一个被角。
程越的眼睛完完全全被纱布遮着,发出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睡着啦,我们别打扰他了,”肖励拍了拍闫明昊的肩膀,“走吧。”
闫明昊“嗯”了一声,将桌上的水壶顺手带了出去。
“他睡着了吗?”
程越听见沈竞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波澜不惊,温柔平和。
“嗯,”闫明昊坐在沙发上,想要倒点水,却发现水壶已经见底了,“哎,我渴死了,为什么这么豪华的套房会没有饮水机这种东西!”
“谁让你喝那么多鸡汤的,我就说他们家鸡汤味精放太多了,鲜得不行,越喝越渴。”肖励说。
“嘿嘿,麻烦帮我去接点水。”闫明昊大手一伸。
“烦死了,你只会使唤我。”肖励接过了水壶。
程越竖起耳朵想听听他们会不会接着谈论自己,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沈竞是否还在关心他,哪怕是只言片语,也能让他这颗跳动不安的心,得到安慰。
脚步声朝房间走了过来。
程越心头一惊,闫明昊和肖励的声音还在客厅回响,那就是沈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