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小初
江亦走上前,抱住小臻。这是他第一次用一种作为父亲的姿势,并带著父亲应该有的疼爱,去抱住他自己的儿子。
他们是一家人。尽管现在,还有一个人不在。但是那个人,却是对於他们来说,最最重要的一个存在。他和他们没有血缘的关系,可是他却用自己的真情,和他们连上了一道比血缘,更为重要的链条。坚不可摧,更柔情似水。
小臻僵硬了一阵子,最後还是伸出仍略显短小的手,反抱住江亦。江亦一把把小臻抱起来,亲了亲他的小脸蛋。
小臻没有闪躲,两个人,都享受著这份迟到的亲情。隔了好一会,小臻才迟疑著说:“……我想去顾叔叔的家。”
江亦点点头。
他心里有那麽一丝侥幸,也许,谨言还会回那个家一趟,也许这一次,他们能碰上。
江亦带著小臻,开车来到顾谨言的家。
小臻一下车,就急急忙忙往前跑。虽然他已经在那栋漂亮的别墅里住了那麽久,可是对於这个地方,他始终都怀著最原始纯真的感激。这是第一个让他,感觉到亲情的地方,让他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他,而他也还能被爱。而且是,被一个与他根本毫无关系的人关心和爱护著。
也许很多孩子需要很多年很多年才能完成,甚至可能是终其一生也无法完成的启蒙教育,顾谨言只用这麽短短的时间,就让他学到了全部的精髓。
付出,坚持,以及,真心。
他其实并没有教小臻什麽理论上的东西,他只不过是用自己作为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而已。
小臻跑到一路小跑,江亦跟在他後面。
然而,当两个人到达门口的时候,却愣住了。
叶茗站在大门口,正提著箱子准备出来。看到来人,她也微微愣住了。
小臻看著眼前的大姐姐。她的脸色由吃惊逐渐变成冷笑。小臻扯了扯江亦的裤腿,仰头问:“……她是谁啊?为什麽会有顾叔叔家的钥匙?”
叶茗低头扫了一眼说话的小臻,冷哼一声:“别告诉我这是你的儿子。”
江亦暂时收敛起吃惊,他握住小臻的手,冲叶茗懒懒笑了笑:“没错,他是我的儿子。”
叶茗的瞳孔瞬间放大,额头的青筋暴起。她近乎咬牙启齿,眼眶也是濡湿一片,尽管她努力地忍耐著,但唇齿间的痛呼呻吟,却仍是忍不住地泄露出来,提在手里的箱子也!的一声落到地上。
她哪里都不痛,她只是在极力忍耐,否则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她立马捡起地上的一只鞋啪地甩到眼前那个男人的脸上。
江亦脸色阴沈,只是问:“你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
叶茗握著拳头,努力平静下来:“我为什麽会在这里?这个问题恐怕应该是我问你吧。”叶茗深呼吸了一口,“怎麽?你的许桓没事了吗?你竟然能想到回来看看这个人是活著还是死了?”
江亦眉头一皱,这个“死”字让他莫名其妙的心慌,他低吼出声:“你在说什麽!”
叶茗冷冷一笑:“你问我我在说什麽?好,那麽,我也想问你,你在做什麽?江亦?如果你真的那麽爱许桓,你现在应该陪在许桓的身边!是的,你就陪在你的许桓身边吧!不管他是不是结了婚,凭你们江家还有你的势力,要一个许桓还不容易吗?你又何必现在还回来这里找顾谨言?你把他折磨得还不够吗?你到底要真麽样才肯放过他??他已经禁不起你的折磨了!”
说到後来,叶茗语气激动,眼眶发红,吐词急促而不清楚。
江亦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心却也来越沈:“你到底在说什麽!”
叶茗擦了一下眼角,语气是破釜沈舟般的决裂:“江亦,这一次,你再也折磨不了他了。”叶茗的嘴角扬起一抹恶意的笑,但弧度却是难以言状的悲伤,“你以为你不管什麽时候来找顾谨言,他都真的会像忠心耿耿的跟班一样乖乖跟在你身後,亦步亦趋?一听到你的命令,就像狗一样屁颠屁颠地跑上来舔你的大腿吗?”
叶茗突然仰头大笑了两声,整个身子瘫倒在墙壁上,她看著天花板,眼神空洞,语气空虚:“你输了,江亦。有一个敌人,你是敌不过的。”
叶茗慢慢弯腰提起箱子,然後直起身子,看著眼前眉头紧皱的江亦,心里是一阵报复的快感。她语气似是阴沈,但江亦却听出了隐藏在其中的巨大悲伤。
“你敌不过他的,任何人都敌不过。”
“死神。”
第七十四章
叶茗转过头看江亦,冷笑:“真是难得,能看到江少这种表情。”
江亦身形俱震。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叶茗。
叶茗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怜悯,她直直看著江亦,长长舒叹了一口气。语气云淡风轻,似乎是看透一切的淡然。
“他不再是你的跟班了,江亦。你再也,折磨不了他了。”一滴眼泪慢慢从叶茗的眼角滑落,滑过她慢慢扬起的嘴角。
江亦依然震惊在原地,他说不出来话。然而他身旁的小臻却先吼出声了:“你在乱说什麽!你把顾叔叔怎麽了!你不准这麽乱说!!”
叶茗低头扫了一眼正朝著他怒吼,近乎歇斯底里的小孩子。她淡淡一笑:“我把他怎麽?”然後瞟了江亦一眼,眼神是微微的讽刺,“你不应该问我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你的好爸爸,问问他把你的顾叔叔怎麽了?”
江亦感觉到小臻握著他的手渐渐缩紧,在这寒冷的一月,竟然有微微湿润的汗意。
江亦只觉得喉咙干哑,他张张嘴,却不知道该问什麽,或者是该怎麽问。
在这个,明明是他们家的手下败将的女人面前,他却突然觉得,自己输了个干干净净。叶茗说得对,此时此刻,他似乎再也没有资格去问关於顾谨言的什麽。
“真是奇观……竟然还有你江少爷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叶茗明明是很想对江亦进行更厉害的讽刺,可是这句话一出口,就是扑面而来的巨大悲伤。
江亦似乎终於有了反应,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神情竟然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谨言怎麽了?”
叶茗看著江亦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是让人难以忽视的焦急担心和绵深情意。可是,这并不能打动叶茗。只要她一想到,此时此刻还在监护室里带著氧气罩生死不明的顾谨言,想到那个,为了眼前这个混蛋男人把自己搞的如此狼狈不堪的顾谨言,无论现在江亦是怎样的真诚恳切,她心中的怒火都不能平息。
“好眼神……”叶茗轻轻赞叹,然後冷笑,“江亦,你就是用这样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的吗?让他相信你终有一天会对他好?会真的爱上他?江亦,你果然是天生的情种,明明是这样幼稚的把戏,你竟然能骗得他上当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後都还不死心……”
江亦有些恍惚,他的声音飘远:“不是我的演技好,而是他……太傻了,无论我说什麽做什麽,怎麽说怎麽做,他都相信我……都愿意相信我……”
江亦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半眯著眼,似乎是在回忆。他沈浸在那些身旁有著顾谨言的悠远岁月和漫长时光里。无论回忆的镜头对到哪里,他都可以那麽那麽清晰地,看到那个人。他一直都陪著他,陪著他哭,陪著他痛,并默默承受,自己心里剩下的那份更尖锐的痛。
叶茗忽然大哭出声,她终於痛的忍不住弯下了身子,把刚刚提起的箱子又扔到地上,双手捧脸,泪水从指间簌簌滑落。她已经很少这样哭过,可是此情此景,容不得她不哭。
“江亦,你就是个混蛋!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叶茗抽泣著大哭大骂。
“如果你不爱他,你又何苦这样玩弄他!”
“你们这样的纨!子弟贵族名流,根本不能懂得一个平凡人为了得到一份真挚的爱情,究竟需要付出多少心血努力,而尤其爱上你们这样的人,还要忍受多少奚落和嘲笑!”
“在我看来,顾谨言哪里都配得上你!而你哪里都配不上他!你说你爱许桓,可是你是怎麽爱的?你口口声声说爱许桓这麽多年,有过多少男人女人?哈!竟然还生出了一个儿子!江亦!你的爱未免太廉价!”
“不要和我说生理问题不能控制!你是一个男的,难道顾谨言不是吗??他能做到,而你为什麽做不到?”
叶茗的声音一直尖刻无比的声音突然沈软下去,近乎虚脱。她抬头死死看著江亦,几乎是用尽力气说出最後这句话。
“因为你们的用情,根本就是不一样的。”
江亦觉得腿脚发软,他微微踉跄,瞬间伸出手扶住墙壁。
叶茗扶著身旁的鞋柜,撑住身体,却不能站起来,也许她只是不想站起来。这样声泪俱下的控诉,虽然并不是为她自己,可是仅仅只是这样一想,她都已经痛的直不起腰来。她只是梳理了一下顾谨言这麽多年来对江亦的点点滴滴,而只是这样,就让她的身体,再也负荷不住。她已经不敢,也不能想象,这麽多年,独自一人的顾谨言,究竟如何背负著这份沈重的爱和痛,步履艰难,步步蹒跚,只为能远远望著那个人的身影。
他当然是不满足的,他最想的,当然还是能和那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可是十年征途,在这个愿望渐渐渺茫,甚至已经渺茫到看不到尽头的情况下,他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跟随他。中途,也许有过大风飒飒,也许有过黄沙漫漫,也许有过高山巍巍,也许有过水流湍湍,但不管是怎样的阻隔,都被他用爱和坚韧,一一化解掉了。
他就这麽跟著他。而他来时的路,都已经被全部斩断。他把自己逼得,只剩下一个方向。他或许想过,如果有那麽一瞬间,他被风沙迷了眼,再没能跟上他,那该怎麽办。
现在,他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昏迷不醒。然而或许,这就是他最後的回答。
叶茗说不清这是不是最好的回答,但她知道,这是顾谨言自己选择的,永远不会後悔的回答。
“江亦……你可以解脱了,这一次,你终於,真的摆脱他了。你再也不用担心和烦恼,每一次回头,都会看见那个卑微的身影了。他再也不会来烦你。”叶茗的声音很虚弱,却很坚定。
江亦扶住墙壁的手死死握成拳头,他的声音,竟然有隐隐的哽塞。
“他在那里?”他的声音又大了些,“他在哪里?”
“……你很关心吗……”
“他在哪里?!”
叶茗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江亦愤怒的吼声打断。
或许他并不是愤怒,而只是太痛苦。
江亦慢慢站直了身子:“全都是我的错,我明白。但是现在,我唯一想知道的是,他在哪里。”
叶茗微微愣住,他看著眼前,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男人。尽管脸色有些苍白,可是神色眉宇里,仍然是熟悉的强悍和自信。
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男人,很少会有人,不去爱他。
叶茗带著薄弱的笑意,语气凉薄:“原来你连犯错,都可以犯的这麽理直气壮。”
江亦微微垂头,看不清神情,声音轻缓,似是自言自语的轻轻呢喃:“我痛恨自己犯的错,可是我不能就这麽算了。至少,我还要给自己留个,弥补的机会。”
江亦走进才离开不久的医院,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住著许桓的医院主楼,而是它对面的,普普通通的住院病房楼。
叶茗在他身边,同样是恍惚的伤情。
“你是不是在想,命运还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旧爱新欢,竟然全部都集中在这里?只不过,换了个方向而已。”
江亦迈开步子往里走:“我只恨自己没更早回头。”
叶茗笑笑:“也许命运还跟你开了个小玩笑呢?你看这两栋楼,和他们,不是很相似吗?”
江亦突然停下步子,他往回看了一眼。对面,是器宇轩昂宏伟华丽的主楼。而他现在正要迈进的,是年老失修潮湿阴暗的普通楼。两相对比,孰优孰劣,立见分晓。
“许桓就是那栋主楼,又强大,又冷峻,又高雅,又骄傲。让所有人,包括你,都瞬间为他折腰倾倒。然而这栋……”叶茗轻轻跺了跺地,示意他们正在走进的这栋普通楼,声音苦涩,“这栋楼实在太普通了,它不高大,不漂亮,不出众,不能吸引人。所以,我也不能怪你,这麽多年,都在那栋楼里,流连忘返,以至於根本看不到这栋楼的存在,不是吗?”
江亦只是看著对面雄伟高大的楼层建筑。此时,长夜漫漫,夜色浓浓。那栋楼流满光彩,灼灼耀眼。的确是像极了叶茗对许桓的描述。那些流动闪耀的光彩很快在江亦的双眸里一一滑过,却没有留下半点星光片羽。就像这麽多年来,尽管他痴迷了许桓许久,却终於还是没能得到他一样。而这一次,他终於不再有任何的可惜,即使他没有抓住一点点从他身上流泻而下的,灿烂星光。
然而他静静看了那栋楼很久。
叶茗微微动怒:“怎麽?你还是发现,自己对许桓,仍然不死心吗?”
江亦仍是愣神,语气却是难以言说的轻柔:“不。我只是终於想到,这麽些年来,当我用这样坚定恒远的姿势,注视著许桓的时候,身後还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在静静地看著我。”
“我的背後曾经有过很多人,但最终剩下来的,也只有他一个而已。”
江亦的语气带著温情脉脉的坚定自信,“只有他,是不会丢下我的。这一次,也不会。”
江亦回头看叶茗。
叶茗本来很想骂江亦几句,可是当她看到江亦的眼神的时候,仍然是住了嘴。
江亦很混蛋。她知道。
可是她也终於知道,这样的混蛋,为什麽让顾谨言那个家夥,痴迷了这麽久。甚至赔上了一辈子。
江亦大步走进了楼里。他的声音轻轻飘散在溢满了医用药水的大厅里。
“从此以後,我的背後,再也不会有别人的位置了。”
江亦已经从叶茗那里听来了事情的全部过程,可是,当他亲眼看到顾谨言的时候,仍然是忍不住的心酸心痛。
现在,在床上几乎可以算是,毫无声息的躺著的,戴著氧气罩,脸上还有纱布缠绕的人,真的是他的谨言吗。
尽管他知道,他的谨言,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谨言总是很少说话。只有在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他才会轻轻在一旁说一句:“够了。”然後以少有的强硬伸出手,按住自己又要去拿酒瓶的手臂。
但更多的时候,谨言是会抱住自己。很轻很轻,没有任何情欲的。
而自己,就会在这样的一派安静祥和里,慢慢冷静下来,最後沈沈睡去。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在清晨静谧的酒吧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仍是一脸微笑的顾谨言。他总会说:“你太逊了。”然後递给自己一杯解酒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