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桔子树
“还不错。”陆臻礼貌地微笑着,让梁云山心底的疑惑越来越重,他叹了一口气感慨道:“杨忠俊这孩子还是嫩了点,昨天要是老乔能盯在现场就好了,他和柯索的关系还是不错的,比我说话要管用得多。你也知道,当时那种情况,站在柯索的立场,让他出兵救你们,他也要算算的。可惜南面的问题太复杂,随时都可能要出大事儿,我们的维和医疗队也一直被人盯着,老乔现在也不敢动。”
“为什么不把医疗队撤回来。”陆臻说道。
“撤回来,就是向全世界说明,我们已经控制不住形势了。”梁云山意味深长地看向陆臻。
陆臻心领神会,再一次点头。
梁云山终于有些疑惑了,陆臻过分平静的眼神让他心里没了底。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把之前准备好的种种理由都暂时搁到一边,试探着问道:“你看,光说我这边的事儿了,你今天这么急过来找我,是有什么……”
“梁大使,我其实今天不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哦?”梁云山笑得斯文而有分寸,非常官方的模样。
陆臻试着让嘴角带上一些弧度,令自己看起来更加诚恳:“现在这时候,讨论谁对谁错,谁有没有尽力都太早了一些。”
“是啊。”梁云山微微点头,却更加疑惑。
“您看过国内媒体对这次营救的新闻吗?”陆臻终于逼视梁云山。
“早上看过一些标题。”梁云山谨慎的。
“我希望您能仔细看一下。”
梁云山皱起眉头,招手请门外的保安去会议室拿报纸。
陆臻相信梁云山必然是聪明的,否则他也不可能在喀苏尼亚这样的地方活下来。梁云山飞快地浏览着报上的内容,神色凝重,半晌,他合上报纸看向陆臻:“你觉得有问题?”
“您不觉得这样的报道太高调了吗?中国的人权问题与专制偏好一向都是外媒喜欢拿来攻击的对象。”
“你是这么想的?”梁云山脱口而出,眼神中充满惊异。
“我不是来打架的。”陆臻微笑着看了一眼门外的的保安。
梁云山失笑,有些尴尬,他伸长手拍了拍成岩的肩膀:“听见了没有?瞧瞧别人是什么觉悟,人家是军人,军人是干什么的?打仗的。我们是干什么的,干外交的。军人打完仗,我们这些人就得去平衡局势,建立国际形象。可现在呢?你会打仗吗?去跟老孙说一声,把中午空出来我们吃个饭。”他转头看向陆臻:“也没什么好吃的,艰苦一下。”
陆臻轻轻点头:“可是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陆臻根本不关心那位姓孙的参赞。
“没关系,第一炮打这么响,后面就不会再加码了,就这几天国际风向就能出来,到时候调子会再收一收,基本就差不多了。”
“就这样?”陆臻顿时大失所望:“您明明看得出来,这种报道会招来怎样地攻击。”
“我会把你的意思向上面反应的。不过,小伙子,你能主动去关心和配合这一块的工作我很感动,真的。”梁云山常年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些许柔软:“我的确能看得出来,我相信还有很多人能看出来,因为我们都是有理智的人。可是你不能期待我们的整个国家都是这样理智的人,有时候老百姓需要这样的报道,扬我国威,列强环饲,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报道。而同时,你也得承认,在部队里像你这样有高度视野的年青军官真的太少了,我认识的很多人,他们从来只嫌自己得到的关注还不够多。”
“对,我承认您说得是事情,可是,或者也有一些老百姓已经开始不习惯了,这是个资讯发达的世界。”
“或者吧,可是你让谁首先来做这个调整呢?如果无论怎么做都会有人不满,那么沿袭传统常规是绝大部分人的选择,你明白的。”梁云山语调和缓,带着欣赏与怜惜的意味。
陆臻深吸了一口气,却一直没出声,几分钟后,他缓缓吐出这口浊气,轻声道:“让我们做点什么!或多或少……”
梁云山一愣,看向陆臻的眼神再度起了变化,变得有些柔软,他笑着说:“那行,你先写个材料,我们研究一下。”这是最老道的太平拳,四平八稳举重若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陆臻心里发沉,仿佛有一滴冰凉的水从头顶滑下,流过脊背。
梁云山似乎是看出了陆臻的心思随即语声亲切地说道:“还没吃饭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我这一上午就喝过两瓶水,人老了,比不上你们这些小伙子能抗。”
陆臻垂头苦笑,却干净利落地站起身,举手投足间那种锋利的味道逼人睫宇,让梁云山伸出的手又不落痕迹的收了回去。
老梁在心底叹了口气,从开始到现在,他努力亲切努力友好,毫不吝惜自己的赞赏,就是为了化解这个年轻军官对他的防备与抗拒,为彼此之间建立起可靠的信任感,可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不过还好,所幸这是一个有理智的年轻人,这让老梁放心了不少。
午餐的确简单,却是地道的中餐,有菜有饭还有个汤,在喀苏尼亚已经算上等美味,陆臻虽然吃得很快,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很明显,梁云山并不关心他的忧虑,陆臻几次试图引导话题都没有成功,梁云山不落痕迹地回避着,带着善意的同情与某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仿佛在暗示:别沮丧,别激动,小伙子,这件事太大,需要从上到上的转变,这不是你的能力与地位足以插手的问题。
谈话的重心最后锁定在奈萨拉的局势上,梁云山颇有深意地建议他们尽快撤回勒多,他说柯索这个人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陆臻知道这的确是重要地忠告,然而此时在他心里已经空下一块,如此怅惘,近乎迷茫。
陆臻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傻乎乎的登山者,自以为通晓了某条世人从不知道的路径,带着崇高的使命感,焦虑而兴奋冲向心目中的高峰。才发现那条所谓正确的“道路”其实大家都懂,他并不比别人更通透一些,所以他也并不能比别人做得更多一点。很多时候你看得到通天的坦途,却找不到脚下的路。
站在迷宫外面指点江山总是容易的,所以年青人总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
抬起头看见雪顶总是清晰的,那条通向圣境的道路如此明白畅达,有时候甚至会让你疑心前行者的能力。那什么简单,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你们都做不到?
可是当你真正走进去,真正触及那些汹涌的暗潮,才明白原来前进的每一步都是如此艰难。四处都是无形的屏障,透明的,没有厚度,让你看得到却无法通过,
这是最现实的困境,不是艰险,而是泥沼,无从下手,举步维艰。
陆臻生平第一次,开始渴望说一不二权利与威势,渴望大刀阔斧,肆意挥洒的空间。
没多久,孙建胜带了人过来陪添末席,彼此寒暄几句,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客套而又疏离。梁云山似乎对这事更为上心,看着桌上气氛和谐,军政一家亲,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也对,陆臻心想,国内的舆论自有中宣部去头疼,国际上的指责自有外交部发言人去面对,说到底,干他梁云山何事?而此时此地大使馆与军方的关系,算起来才是梁云山正儿八经的份内事,他管得太有道理。
气氛与话题都不可挽回的被转移了,陆臻沮丧地发现他连这桌上的几个人都说服不了,也引导不了。一大早乘风而来时的壮志雄心在这一刻如云烟散去,陆臻有些感慨,他记起他来时夏明朗说的:做点什么。
是的,做“点”什么!
似乎从一开始,夏明朗就明白他们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只能被推着改变自己,所以他说点什么吧,什么都好。
陆臻心想:我其实不用回去安慰他了,可能他什么都懂,说不定他在写报告的时候就已经明白最后会这样,所以他抽烟抽得一屋子烟火连天。而那篇呕心沥血的总结可能也并不是什么愤怒的控诉,而只是……他夏明朗决定要做的那一“点”什么。
还能做点什么呢?
陆臻开始从头审视自己。
二十二、
一顿便饭而已,其实支撑不了太多的话题,如果不是陆臻多添了两碗饭,其实应该结束得更早一点。似乎是已经预见到了此行将无功而返,陆臻的心情反而轻松了起来,回头想想四个小时前的自己,他轻轻笑了笑,仍然觉得很是不错,那毕竟是他青春里的一束烟花,很美丽,很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