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桔子树
陆臻总觉得白水临走时给过自己一个眼色,在屋里磨了几分钟,跟夏明朗打了个招呼往外走,果然远远的看到白水站在海边等着。
日落西沉,太阳早就降到了海平面以下,海面染着极深的玫瑰色,天幕上缀了几颗星子,光润欲滴。真是绝好的景致,可是看多了也就这样了。
“其实我帮不了他什么。”白水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
“那你刚才这算什么?骗他?”陆臻隐怒。
白水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你真有意思,我只是个医生,收治你们是我的一个工作。我并不打算害你们,也不会对你们特别好。可是你一开始莫名其妙地依赖我,让我很不好意思,不得不全力以赴;而现在又对我这么多的敌意。你一向都这么爱憎分明吗?”
陆臻沉默了一会儿,淡然道:“我当你是朋友。”因为曾经有过期待所以愤怒。
“哦,”白水恍然:“那是真的对不起。”
陆臻的个性是只要有人跟他说“对不起”,他就想回“没关系”,只是话到嘴边生生拦住了,神色间多少有点迟滞。白水一直盯着他看,心里了然,于是又笑了:“其实他也不需要心理医生。”
陆臻没吭声,知道这哥们一定会继续说下去。
“因为他自己就是行家,我相信他对创伤后反应与犯罪心理方面的了解会超过我。”
陆臻眉毛抬起一半,很快又放下去,以夏明朗跟唐起的关系,再加上那般洞悉人心的妖孽行径,有点专业功底不奇怪。只是天生一张兵匪流氓脸,正常人不会把他往专家学者那条路上去想。
“所以,虽然我是他的医生,但他从来没向我求助过。”
陆臻猛然转头。
白水看着他微笑:“你看,他现在居然问到我头上,那代表……”
“他对自己开始没有把握。”陆臻马上急了:“他到底怎么了?”
“其实没什么,就像,一个人不小心扭伤了脚。”
“但如果是范·巴斯腾在冠军杯前夜扭伤了脚……”陆臻的神情变得非常沉重,他本来并没有特别担心,甚至觉得夏明朗有些小题大做。毕竟就像白水说的,戒毒期有些心理不稳定那简直太正常了,是个人都会这样。
“是啊,因为他太重要了。”
是啊,太重要了,陆臻觉得烦乱。就像基地的系统服务器,余力一定要放得特别高,安全系数无数个+,普通电脑死两次机没什么,重启就成了,但有些电脑是没有重启的机会的。
“你有没有办法?”陆臻握住白水的肩膀,双目灼灼生辉。
“我在想。但你要明白那很难,因为他不是病了,他只是不够完美,医生可以治病,不能治人。”
“哦。”陆臻放开手,他只有那一瞬间的失态,很快就冷静了,想起这位白医生心思复杂,说话半真半假,最难捉摸。
“我必须提醒你,这种事不像小说里写的,有什么瞬间的顿悟或者……剧变引起的心理变化通常都只能变坏不会变好。心理上的调适与控制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及持续不断的努力,他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所以特别缺少安全感。”
“夏明朗缺少安全感?他有什么可怕的?”陆臻诧异,感觉像是听到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
“他自己。”
陆臻迅速收敛了脸上所有的笑容。
陆臻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所谓的顿悟,但灵犀一点恍然大悟这种事情应该是有的。比如说一秒钟以前他还想笑,一秒钟以后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明白过来。如果他是夏明朗,他也必然是害怕的,而害怕的对象也必然是自己。
因为夏明朗实在太依赖自己!
普通人的生活由无数看不到保障机制重重加持,有道德法律、有警察、有军队、有医院、有亲朋好友社会救助……甚至他妈的还有保险!在这样严密的保护中,一个有神智的成年人总是不难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可能混得很苦逼,没钱没妞没有一个好工作,但你毕竟不会觉得不安全。
安全感!
这个普通人几乎不必去考虑的东西,对于夏明朗来说却是如此重要。因为某些时刻他一无所有,某些时刻他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与头脑。甚至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在依赖这些,而是一群人;又或者,更在某些更为关键的时刻……是一个国家。
他怎么可能不害怕?
他的恐惧根本就像是明火执仗那么显眼,以至于白水一眼就能洞穿。
而我居然一直都没发现??
陆臻很懊恼,无比懊恼!
可是,这其实也很正常……因为第一印象实在害死人。
当陆臻第一次看到夏明朗时,那厮就是个顶天立地,谈笑间判人生死的王者,他一个人扛着宇宙转,从容不迫。陆臻那初出茅庐还未见多少风浪的小心肝深深地刻下了这一笔,无论后来经过岁月多少摧磨,有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在他眼前灿烂绽放,都不能让夏明朗的形象黯淡半分。
好吧,何止是不能黯淡,分明是越来越光辉,简直要闪瞎人眼!
跟聪明人交流就有这么个好处,你只需要说很少一点,剩下的他自己全能想通。白水见陆臻低头深思,眼里映出海上细碎的波光,不一会儿,那双眼睛抬了起来,看向他……
“我能帮他什么?”陆臻很认真地问道。
“给他安全感。”
陆臻苦笑:“你还真是看得起我。”
“那就换别人来。”白水顺着建议。
陆臻的眼睛就像燃气炉那样腾的一下冒出火苗,蓝幽幽的。白水摸了摸下巴,不动声色地让开了点儿,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的话题比较学术,一位资深心理医师与一位菜鸟心理学速成者就同一个病例交换各种看法。陆臻虽然也看过一些资料,但白医生的经验毕竟更有价值。陆臻聊着聊着不禁有些感慨,感觉又回到了最初那个时候,小白医生尚温柔可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于是再看向白水时,就有了那么点“卿本佳人,奈何为贼”的意思。
陆臻回去时正看到夏明朗在窗边抽烟,狠狠地吸几口,又烦躁地按灭在烟灰缸里,只是低头的瞬间发现陆臻进来,神色又柔和起来。陆臻关好门,从夏明朗身后搂过去,双手放在窗台上。感觉到身前那标枪一样绷紧的背脊放松下来,软软地靠到自己胸口,陆臻微微笑了笑,收起一只手扶到夏明朗腰上,从烟盒里拿了一支烟。
“哧”……夏明朗头也不回地打着火,准确地递上去,陆臻凑近吸了一口,橘色的火苗舔上雪白的烟卷。
陆臻最近特别喜欢这个姿势,因为身高相仿,他的下巴可以很舒服地支到夏明朗肩上,而夏明朗后脑亦可以很自然地枕到他肩上。虽然白水一直说要依靠自己,陆臻也不知道在夏明朗毒瘾发作时这样抱着他是否可以,但因为彼此都太喜欢,所以心照不宣地不作讨论。
“他找你干嘛?”夏明朗扔下打火机。
陆臻把谈话内容一五一十的倒出来,夏明朗听完皱起眉:“没什么啊?干嘛要背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