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 第26章

作者:掠水惊鸿 标签: 近代现代

坐在汉王马上的柳云若已经止住了泪水,他低着头,只能看见汉王的手,大而丰厚,手背青筋暴露,但肤色柔润,右手拇指套着一个白玉扳指。他猜不透这个人的身份,但能感到那个人的呼吸,每一次都是深深的起伏,有力,缓慢,象征着不会被伤害的安全。

汉王带他回营帐的时候,迎接的侍卫官员都深深下拜,柳云若第一次从这么高的角度去俯视这个世界,那是一种如登高山如临旷原的舒畅。柳生以前也喜欢把他抱得高高的,可是自从他生病,柳云若不曾再享受过这种感觉。

他从官员们的称呼中已经得知这人就是汉王,却不是很惊讶,这个人华贵的气质注定他有非凡的身世,他只是非常迷恋那只手,和那只手抱在他腰间的感觉。很久没有人抱他或抚摸他,他甚至能感到自己腰间的肌肤像被火焰掠过,滚烫到疼痛。

汉王让人去传大夫,可是这期间柳云若已经处理了一些事,他要来水清洗了自己的鞭伤和狐狸的箭伤,然后从背篓里拣出草药,嚼碎了敷上。汉王就坐在对面,看着他做这些事,这个孩子不动声色,有条不紊的态度让久经沙场的汉王也有些震惊。

侍卫送来食物,汉王把一盏热汤推到柳云若面前,柳云若迟疑了片刻,端起来小口地喝着,突然抬起头,短暂地微笑了一下,似是表示感激。汉王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笑,为其中的甘甜美丽微微发愣。

简短的交谈,知道他是个孤儿,读过书,汉王思索了片刻,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走?去山东?

柳云若缓缓低下头,说,我要为爹爹守孝三年,而且,我要中状元。

这是原因也是借口,一旦跟他走,自己就会和那些侍卫一样,甚至更为低贱,接受他的施舍。那么只要他厌烦,他随时可以放弃他。柳云若对感情的判断很明敏,知道只有平等的交换才能持久,汉王对他的吸引力太过强大,他若想亲近他,便不能是被施舍者的身份。

汉王笑起来,好大的口气,然而他看柳云若的眼神却是赞许,好,你中了状元来找我。他转头对一个官员说,你替我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仅仅几句对话,一餐饭食,柳云若抱着白狐离去,只是他生活的意义从此不同。中状元,成了他对两个男人的承诺。那个官员是后来的兵部侍郎王斌,柳云若没有向王斌索要任何钱财上的帮助,他有能力独立谋生,他唯一一次请王斌帮忙,是要一个应科举的资格。

像戏里唱得传奇,六年,他真的中了状元,琼林宴上那人回头,他突然睁不开眼。

他并不清楚自己把汉王当成什么人,也许是父亲,也许是兄长,他只想追随着他。经历过太多失去,他对于幸福一直都有隐约的恐惧,汉王的身份和气度带来强有力的安定感,是他生命中最匮乏的东西。直到那次从大明湖畔归来,汉王想要他,他惊恐到全身麻痹,由着他摆布。可是那次没有成功,他在巨大的痛楚下昏厥过去,汉王不得不停止,发现身下的人即使痛到咬破嘴唇,也没有呻吟一声。

事后汉王至为愧疚,向他道歉,保证不会再发生,他只是淡淡一笑。等到能起身了,他去了济南最有名的男娼馆,花银子请一个调教师父教自己。有时候受了伤甚至无法站立,只能向汉王谎称出去游山玩水,躲在妓馆里休养。名动天下的状元郎,在一家妓院阴暗的小屋里,在一个陌生人的注视下脱下衣衫,学习怎样做一个娈童,这是难以相像的事,他却并不觉得羞耻。

他知道若想得到感情,便要先学会付出,他想对汉王付出,一切的一切,只要他有。

二十四、同室操戈

宣德听罢这个漫长的故事,一时说不出话。他从小生在帝王家,登基之后俯视苍生,虽然也知道民生疾苦,但是和这样一点点听来不同,尤其这个人会让他心疼。沉默了片刻他勉强一笑,无法对故事本身做出任何评论,文不对题地说:“怪不得有传言说你是白狐转世……”

柳云若大约是说得倦了,拿起桌上的残酒抿了一口,淡淡道:“是,有人知道我和他初见的缘故,以讹传讹,不知怎地就变成了这样。”

他轻轻抚着柳云若的脸:“你应该早点告诉朕。”

“有什么用呢?”

“若你早点说出来,咱们便不至于对峙那么久,你也可以少受点苦。”

柳云若笑起来:“可我依然是叛臣逆子,皇上会因为我身世可怜而赦免我么?大抵犯罪的人,自己说起来都有不得已的隐衷,若是可以作为减刑的理由,刑部的大牢怕是要空了。”

宣德摇头:“国法是另外一回事。朕一直对你甚为戒备,数度刁难你,皆因以为你心里只有汉王。”

柳云若倒觉得有趣了,回过头道:“那现在,有什么不同么?”

宣德轻笑起来:“现在朕知道,你未必多爱他,你不过爱着心里一直无法满足的空缺。高煦仅仅是早朕一步而已,那个时候出现在你面前的倘若是朕,或者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你也会义无反顾爱上他。”

柳云若迷茫了一下,从小他都是压制自己的人,虽然文章可以写得花团锦簇,内心深处的东西却从不愿对别人讲。第一次将所有往事和盘托出,也是第一次和宣德说了这么多话,居然没有一句是谎言,这已让他觉得奇怪。宣德这样替他剖析,让他听到自己矛盾重重的内心,他倒失去了判断力,不知道宣德的话是真是假。

真的是这样么……大约是酒上来了,他忽然脑子一热,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可以相信他的话,他抬起头望着宣德笑道:“皇上,既然如此,那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放了他,划一块封地,让他当个无权无职的王爷终老一生?”

宣德皱了皱眉,轻声道:“高煦毕竟是谋反罪,朕只是圈禁,已经法外施恩。你若是觉得对不起他,朕可以让他以前的王妃进去服侍。”

“算了……”柳云若看他面露难色,也知道自己要得过分,一句“法外施恩”还原了宣德的身份,他企望一个皇帝为他废除国法么?黯然一笑揉揉额头,“皇上恕臣酒后失言,呵,居然醉了……”

大概是夜色太浓,或者是自己也有了酒,宣德看不见柳云若眼睛里翻涌的黑沉沉的绝望,听不见无声的乞求已将他的心脏顶到破碎。很久以后宣德才明白,那是唯一一次,他们有一个机会改变那惨淡的结局,是他自己拒绝。

这时夜风吹来,宣德也觉得冷,看看炉中的炭火都熄灭了,柔声道:“既然醉了更受不得风寒,回去安置吧。明日朕带你进山,好好玩几天。”

柳云若撑着桌子站起来:“皇上……要臣服侍么……”

宣德看他醉眼迷离,心神有些荡漾,但也知他此时经不得云雨,扶着他笑道:“你都这样了还怎么服侍?来日方长,朕不急这一日。”他一伸臂将柳云若横抱起来,笑道:“朕送你到床上,小心着,可别吐朕一身。”

柳云若躺在他手臂上,睁眼就看见深蓝的天幕,眼前出现的画面,却是江南湿漉漉的青石小路上,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孩子,慢慢地走。从那个时候,他开始迷恋这样强有力的怀抱,或许,宣德说得对,汉王只是恰好出现。

倘若那个时候遇到的是宣德……他顺着这个假设想下去,自己也会爱么?不知道,命运里没有也许,爱了就是爱了。爱不是排队打酒那么简单,可以随便换一个顺序,或是重新来过。

他醉得人事不知,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宣德早已起身,大概是出去面见大臣。柳云若看见同来的灵倌儿在收拾行装,才隐约想起,宣德原说今天要起驾进山,大约是因为他睡误了时辰,才耽搁了。苦笑一下,大臣们若是知道,怕要和“断袖”之事做比较了。

宿醉之后头仍有些痛,让人拿一碗绿豆汤来,灵倌儿把碗捧给他,有意无意在他手上轻轻一捏。柳云若心中一凛,用调羹小口喝着汤,找了个借口把房中的其他人都遣散了,灵倌儿又去关了窗户,这里不比皇宫,服侍的人多有不认识的,时时都需小心提防。

柳云若轻声道:“是不是王爷那里有事?”

灵倌儿一言不发,撩起袍子,撕开自己的中衣夹缝,将一个巴掌大的纸片递给柳云若。柳云若接过一看,不由皱了皱眉,随记又淡笑一下:“这些小爷,真是一天也不让人安生。”

灵倌儿低声道:“王爷想问问公公的意思。”

原来越王瞻墉竟然将江湖刺客扮作王府护卫混入行辕,准备明日宣德进山行猎时刺杀皇帝。越王瞻墉是宣德的同胞弟弟,张太后亲生,一旦宣德出事,理所当然是他即位。他铤而走险,一方面固然是不满宣德削藩的种种举措,更重要的是孙贵妃产期在即,万一孙妃诞下皇子,他就多了一个竞争者。

大约是觉得诸王已经同仇敌忾反对宣德,且他的地位最高,越王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皇位的继承人,这样机密的事情,居然没有回避郑王。却不知郑王在诸王中年纪最长,参与政务最多,怎会甘心一个弟弟爬到自己头上。

柳云若思忖了一下,郑王把这消息透给他,看似是和他联手,其实不过是想借他之手除去越王。按照郑王的想法,他一定会将此时呈报宣德,抓来越王的侍卫一审就可问出真相。但这样一来,外面的传言,就会是宦官离间皇家骨肉陷害王爷,别说那些本来就看他不顺眼的大臣们会扣他一个干政的帽子,太后更会恨他入骨,随便找个借口就能要他的命。

柳云若轻笑了一下,果然是一箭双雕。这就是政治,虽是盟友,也要防着从背后给你一支暗箭。他对灵倌儿道:“你告诉王爷,作壁上观即可,这里一切有我。”

灵倌儿得了他的话就出去了,柳云若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细白的手指随意敲打着窗棂。心里暗暗好笑,郑王看似心思缜密,底子里却透着怯懦,这人成不了大事,以后还真不能倚重。

随行官员的名字一个个从他心里流过,想到守备李隆,此人手握京畿兵权,他正愁无法拉拢,何不送他一件大功?柳云若微微地笑了,这时一片枫叶被西风吹落,飘进来坠落在他肩头,他拈起来,轻轻吟道:“九月霜秋秋已尽,烘林败叶红相映……”

忽然想到他进宫正好一年了,他所做的种种布置已经初见成效,比预想的还要快些。若是几个藩王一败,太子即位不再有障碍,他是不是应该把原定的十年之期缩短了?

他被这念头惊了一下,要加重药的分量么?要亲手毒死那个人?那个向他许下“生同室死同椁”的人,那个静静抱着他,听他诉说往事的人……宣德虽给他诸多伤害,却也有恩情,自小他就是心存惶恐的人,知道世间人情冷暖,故而一丝丝的暖意恩情也让他珍惜。柳云若只觉心中一阵阵刀割样的痛,让他全身软弱无力,如同被钉死在某个悬崖峭壁上,不能上不能下,又知道最终逃不过去。

宣德说来日方长,却不知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趁着宣德还没回来,柳云若去找了陵寝的守备李隆,李隆听说有刺客预备行刺皇帝,吓得脸都白了,凝视着柳云若道:“公公既然得了消息,为什么不禀报皇上?将越王身边的侍卫拿来审问不就行了?”

柳云若淡淡一笑:“罪迹未显,难拿真犯。越王地位尊贵,不能因为我一个太监的言辞就拿他的侍卫。何况,只怕我们这里的锦衣卫还没有出动,越王已经将身边料理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