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优
李惊浊说:“你不要想再把它毁了,我复印了很多份,我家所有人都看过了,余年也看过了。”
柳息风一愣,说:“那他们——”
“爷爷讲,他看着那手稿,忽然就发现胸口的棉袄湿了。”李惊浊看着远处的太平人间,“你重建了他已经失去的带天井的宅子和童年、他尊敬的几十年未能再见的父亲和母亲、他早已破碎的故梦和往日荣光。”
北方移来几片云,起风了,柳息风颈边的茶梅花瓣脱离了花蕊,缠着长发一起,在风中飘了起来。
花瓣飘啊飘,飘往远处渺小的人群。
“默写《太平镇》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个人世可能是个永不停转的滚烫熔炉,一个人无论怎么用力挣扎,都终将被熔去所有痕迹。绝大多数人都是蝼蚁吧。可是,蝼蚁不想被熔去的心情,竟不比王侯将相更少。”李惊浊从柳息风发中捡出一片花瓣,说,“你看,现在街上行走的人,现在坐在屋顶上的我,将来都会成为没有故乡的人,就像我的祖父。土地还是那块土地,故人眉眼不再,往日风流不再。
“我们追着时间奋力走了一生,最后终于变成一个过时的人。
“朝阳难拾。
“那时候,我和你一起坐在夕阳里的屋顶,如果也能像今天一样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画,一本书,便可为今天的太平镇招一次魂。
“所以,既然你也想过要写,既然你也会忍不住要继续写,那就继续写吧。写下去。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开始写的,继续写下去。”
手中那蓝布本子与那摞稿纸重了起来,烫了起来,有如千斤烙铁。
柳息风把它们抱到怀里,抱紧了,无言地点了点头。
傍晚已至,天越来越凉了,李惊浊从背包里拿出一顶雪白的绒毛帽子,戴在柳息风头上。
柳息风吻了吻李惊浊的唇,说:“去取底片吧。我们快一点,在天黑前回家。”
又至路口。
四周田野里一片空旷,作物已经被收割,土地等着新一年的到来。
柳息风说:“这次我不去牵牛了。”
李惊浊点点头,说:“散步回去不错。”
柳息风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去牵牛?”
李惊浊说:“路这么好走,当然不用牵牛。”
“不对。”柳息风意味深长,“因为这次我腰上没系麻辣牛肉。”
“什么意思——”李惊浊猛然反应过来,耳根蓦地红了。
柳息风还不放过他,说:“你看,今天我们要是同骑一牛,顶着你的可就——”
“闭嘴。”李惊浊捏住柳息风的嘴唇,“你能不能安静走路不讲话?”
柳息风点了点头,李惊浊这才把他的嘴唇放开。
“顶着你的可就是我宽阔的胸膛了。”柳息风以极快的速度说完后半句话,怕挨打,快步向前走去。
“你——”李惊浊在后面又想气又想笑,“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如何?”柳息风晃了晃长发,对李惊浊回眸一笑。
“你这个人,最是可恨。”李惊浊说。
“是我。”柳息风笑着点头。
“你这个人……”李惊浊看着柳息风,“也最让我高兴。”
“我知道。”柳息风依旧笑着。
“你这个人……”李惊浊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背,“让我生气,让我难过,让我失望,让我咬牙切齿,让我……”他抬起头,“永不乏味。”
“我知道。我都知道。”柳息风依旧笑着,“帝王许伴侣江山,巨富许伴侣金银,老派许伴侣子女,痴子许伴侣永恒……我不许诺你这些。我许诺你一种有趣的生活。永不乏味,永不麻木,永远波澜壮阔。”
两人继续向李家老屋走去。
十二里路刚走完两里,还剩十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