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原来是青春少年美好的爱情烦恼。这臭小子,不努力念书发奋考试,什么时候谈恋爱了?胡以心故意淡淡道:“我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我只喜欢喜欢我的人。”
“啊?”没料到是这种答案,洪鑫垚愣了一下,才苦着脸道,“谁想犯这种低级错误?等发现喜欢上了,就来不及了啊。”
看他相当认真的样子,胡以心也收起调侃:“已经喜欢上了?有多喜欢?”
“就是……时时刻刻都想看见他,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他,他说过的话会不停地自动冒出来,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每件事都特别高兴,觉得他哪里都好看,什么都比别人强……”
想靠近他,亲他,抱他,拥有他,吸引他的全部视线,占据他的所有时间,掌握他的一切动向,控制他的喜怒哀乐……百千个念头在心中交汇,有一些怯于启齿,更多的根本无法形诸语言。洪鑫垚用最直白的词汇表达着澎湃的爱恋,其中蕴含的浓烈感情把胡以心吓一跳。
瞧这副样子,分明就是迷上了。胡以心喝口茶,慢悠悠道:“你刚才说,她不喜欢你——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你?”
洪大少仿佛霎时遭了冷霜,整个人蔫下去。良久才呐呐道:“我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他的事。就算……就算本来有点喜欢,现在也变成讨厌了……”
“本来有点喜欢,那不是有希望?主动道个歉,送点贴心的礼物。一次不行,两次三次四次,坚持就是胜利。女孩子嘛,多用点心思,慢慢哄哄就好了。”
“他又不是女……普通女孩子,没有用的。”洪鑫垚摇摇头,越想越绝望,“没有用的,他不会原谅我,他说再也不想看见我,我知道,他是真的不想看见我……”
“人家那么说,那腿不还是长在你自己身上嘛!”
“我不敢……我想见他,可是……不敢……”
胡以心想到什么,眼神突然变得尖锐:“金土,你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
“我……”洪鑫垚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大睁的眼睛茫然又无助,好似下一刻就要嚎啕大哭。
胡以心暗叹一声:“金土,你不是小孩子了,一言一行,都要考虑后果。如果犯了错误,更要担起责任。”放软声音,“是学校里的同学吗?对方家长知道吗?”
“不是同学……他比我大,没家长什么事。”
“大多少?”
“嗯,他跟我二姐同年,比我大九岁。”说出口才发现年龄差距有如鸿沟,洪鑫垚一时愣住。
胡以心却大松一口气。女方年长这么多,估计就是逗小孩玩儿,顶多骗点钱财,应当搞不出什么祸事。
看洪大少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道:“行了,别这副孬样儿。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古人不是说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真这么喜欢她,便去想办法让她原谅你,喜欢你。实在不行,至少努力过,不留遗憾。”拍拍他肩膀,“自己喜欢别人好说,让人喜欢自己可能难如登天。别太勉强,总得互相喜欢,才真正有意思。”
方思慎忙完期末考试,终于在回家前抽空和妹妹见面。
彼此谈谈近况,胡以心到底忍不住,再次推销自己的嫂嫂计划。
方思慎抬起头:“以心,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这件事,我想……先放一放。”
“哥,你到底中意什么样的,给我个实话。”
避开妹妹执着的眼神,慢慢道:“不是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很久,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怎样跟一个陌生女子共同生活,我……”
胡以心有点着急:“哥!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
“自己心里的感受,不必经历,想想就能知道。以心,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很慌,很害怕,控制不了……还没开始就已经充满阴影,这太糟糕了,对女方也不公平……”
胡以心趴在桌上,小心翼翼望住兄长:“哥,你到底是不是……”
话说一半,彼此心里都明白。
方思慎垂下眼睛:“我不知道……以心,我不知道……也许不是对象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你放心,我很好,只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声音低下去,整个人都沉没在某种宁静而幽深的悲哀里。
胡以心不忍再逼他,换个话题,聊工作。不免说起方思慎认得的那些学生各自去向:梁若谷众望所归,进入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国学系种子班;史同运气一流,擦边考进京师大学医学院。至于洪鑫垚,还不知道何处落脚,不过他家里肯定早有打算。末了哈哈笑道:“这小子谈恋爱了,相思病患得不轻。真没看出来,居然是个情种!”
方思慎筷子一抖,一片菜叶掉到桌上。取了张餐巾纸,慢慢擦干净。所幸妹妹没留神,转头说起琐碎家事。
暑假在家里住着,方思慎默默做家务、跑疗养院、帮老师整理资料。他情绪一直不高,方笃之以为是为了华鼎松的病况,嘘寒问暖,不疑有他。
9月开学,依旧给大一大二上音韵训诂入门。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新生第一次课,走进教室,看见一排排带着好奇神情的新鲜面孔,方思慎不由得也振作起来。
照例点名。名单长达好几页,第一次无论如何得挨个点一遍。虽然是例行公事,方老师间或点评一下特别的姓名,对每个叫到的学生都点头致意。
“……葛世宁、何书慧、韩彬、洪歆尧,”念到这页最后一个,心想如此古雅正统的名字,不知是否书香门第。有人低沉的应了声“到”,顺着声音看过去,中间靠边一个穿白衬衫的高大男生正抬起头来。
眼前仿佛炸开无数光球,有那么一瞬间,方思慎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第44章
方思慎觉得时间停滞了很久,实际不过几秒钟。待他眼前恢复清晰,那男生已经重又低下头去。隔着层层叠叠的陌生面孔,轮廓似乎极其熟悉,却又朦胧恍惚辨不分明。目光在名单上茫然扫过,他那高度发达的文字扫描神经,怎么也没法把“歆尧”两个字,与庞然几座金山的“鑫垚”二字联系起来。在脑子里又读了一遍,这才真正确认,它们的音节竟重合得如此彻底。
暗暗长吸一口气,向那个方向再看一眼。低垂的脑袋似乎连同上半身一起伏到了桌上,完全看不见正脸。然而片刻前电光石火间的对视在眼前回放,方思慎已经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证据。最初狂风巨浪般的震惊慌乱被一股冲顶的愤怒取代,恨不得抄起话筒砸过去,大喝一声:“滚!”
对他来说,最多也就是做到这样。然而即便只是这样,此刻也不可能做到。
满目桃李,济济一堂。
无论如何不是时候。
捏紧了手中名单,继续点名:“黄喆、江彩云……”念完最后一个,直接转身,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绪论”两个旧体字。笔画繁复,好容易写完一遍,侧头看看,似乎不满意,擦掉重写。
“呀……”几个女生轻声发出惋惜的感叹。第一节课学生都比较给面子,正认真欣赏老师的书法。何况是国学院传说中最后的纯绅士,最年轻的博士上课,女孩们调皮的追逐目光围着讲台打转。
方思慎对这些本就迟钝,这会儿更加浑然不觉。题目写完第二遍,自认不会再失态,面向学生,拿起讲义,开始上课。
这是他做起来最有把握的事情之一,很快便抛开旁骛,投入进去。绪论讲到末尾,最后一堂下课铃声恰好响起。
“今天就到这里,同学们再见。”教室里顿时嘈杂起来。方思慎低头收拾东西,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下意识抬起头。视线不提防撞进一团灼灼火焰里,无端遭了一把燎炙。立刻收回目光,连眨几下眼睛,手忙脚乱地把书本讲义塞进包里。
洪鑫垚,不,如今该叫洪歆尧了,环起胳膊靠墙站着,任由同学从身前穿过。他个子又高了些,比之前瘦了不少,与国学院男生白斩鸡黑山羊居多的身形相比,居然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气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目不转睛盯着讲台上的人看。讲台前围了一圈学生,他个子又高,旁人也不知道究竟看的是谁。
整整两个小时的课,除去点名那一眼,他始终拼命忍着,趴在桌上假寐,怕自己控制不好,害书呆子上砸了课。这会儿更不敢有别的动作,也想不起来有别的动作,就这么专心致志望着方思慎。眼睛好似具备自动放大功能般,把对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举动,都丝毫不差描摹下来。
方思慎匆匆回答几个问题,大步挤到门口。鬼使神差中又转头看了一眼,洪歆尧依旧一动不动靠墙站着。不知为什么,那模样显得既凶狠又可怜,还夹杂着无尽的迷茫和委屈,犹如找不着窝的野兽幼崽。
简直就像背后有人追赶,方思慎走出教室,疾行离去。
洪大少这副样子,落在他的同学,特别是某些女生眼里,那是又帅又酷,印象深刻。有人点名时没留意,这时已经悄悄打听尊姓大名。等别人差不多走光了,他才斜搭着书包晃出去,对几个欲言又止妄图搭讪的同学视若无睹。他没有申请宿舍,走到停车场,开出那辆黑色“骁腾”,直接回家。
从这一天开始,方思慎再次过起了天天走读生涯。方笃之问儿子缘故,方思慎便道老师答应明年让自己毕业,得抓紧时间整理论文素材,家里设备齐全,比宿舍方便。
方笃之很高兴,特地抽空做了顿大餐给儿子庆祝。方思慎望着父亲,新近刚染的头发,显得年轻不少,心中却没由来愈发惭愧。
——从什么时候起,对父亲说谎竟成了常态?
所幸洪歆尧一直很安分,除了每次课上到最后,会被盯上几眼,再没有别的异样。几周下来,方思慎习惯成自然,也被盯麻木了,权当他不存在。只是每当不可避免扫过名单上“歆尧”二字时,心里就硌应得很。
歆者,神食气也,引申为熹悦之意。尧者,高且远可知也,陶唐氏以为号。诗圣有句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如此南辕北辙表里相悖名不副实的名字……方思慎甩甩脑袋:于己无关,自寻烦恼,想它作甚?然而下回扫见,还是不由自主硌应起来,实在没法做到无视。
方老师不知道的是,洪大少新近换了一款超牛逼的手机,三姐寄回来的原装花旗国货,拥有卓越的摄像功能。看他仿佛趴在桌上睡觉,实际把手机架在笔盒上,单露出一个摄像头,两个小时的课一秒不拉,全给录了下来。
方思慎心情平静下来,一个疑问也就越来越突出:京师大学国学院的后门出了名的难走,一来此处有着悠久深厚的清高传统,二来走得通后门的人,基本不光顾国学院;自主招生进来的,即使联考成绩分数再低,即使背后同样隐藏着灰色交易,多少在国学方面有点儿拿得出手的特长——就凭他洪大少爷,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这疑问方思慎自然找不到答案,然而答案却又自在其中:归根结底,不过又一场钱权交易而已。
偶然想到这个问题,那一夜对方被皮带抽得青紫斑驳的脊背从眼前闪过,不由疑惑,那般顽固的父亲,究竟怎么就被说服了?方思慎拼命甩甩脑袋:于己无关,自寻烦恼,想它作甚?
早该看清楚,彼此从来不是一路人,可笑自己还妄图做什么朋友。事若反常便为妖,方思慎痛定思痛,终于将这一场荒唐的交往冷却为一个刻骨的教训,存在心底。
开学没多久,共和国诞六十周年大庆便进入倒计时了。金帛工程要赶在国诞日前拿出主体成果,方笃之也就顾不上儿子,常常忙得不着家。
这一天又在外头应酬到半夜,走出酒店才发现儿子打过电话,赶紧拨回去。
“小思,还没睡呢?”
“爸,怎么又弄到这么晚?”方思慎皱皱眉,“喝酒了吧?别开车了。”
“嗯,不开车,诚实送我。”方笃之对高诚实非常信任,时常带在身边。挂电话前,柔声道,“爸爸马上就回家,你先睡。”
方思慎连自行车都不会骑,更别说开车。这时候忽然有点后悔。但很快就释然了。以方笃之的级别,本有专职司机,不过他喜欢自主,取消了这一配置。再说如今有的是人愿意做方院长的司机,真等用不上司机那一刻,方思慎觉得,有儿子陪着散散步,也没什么不好。
高诚实把方笃之送进家门,方思慎礼貌性地请他喝茶,他客气几句,退到门外。对送到门口的方思慎小声道:“教授今天心情不太好,麻烦师弟劝劝。”转身走了。
方笃之仰头靠在沙发上,眯着眼仿佛睡着了。
方思慎喊了一声“爸爸”,见没动静,过去替他脱皮鞋松领带。正要起身端热水,胳膊被拉住了。
方笃之没睁眼:“小思,替爸爸点根烟来。”
因为儿子不喜欢,方大教授抽烟一直抽得很克制。
“爸,喝茶好不好?我给您泡茶。”见父亲没反对,方思慎便做主烧开水准备泡茶。把书架上的茶叶盒翻了个遍,逐一阅读说明文字,最后挑出一包撕开,又跑到厨房加了一勺蜂蜜。
方笃之端着儿子递过来的茶喝一口,笑:“你这是什么搞法?五千块一斤的正山小种,你当是洋人的红茶末子?”
方思慎吃惊:“这么贵?”
方笃之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哂道:“忽悠外行呢。这是一个家里开茶厂的学生送的,没几个钱。”
见父亲情绪好些,不像喝醉了的样子,方思慎问:“水已经热了,您现在洗不?”
“不急,陪爸爸坐会儿。”
方思慎只好也在沙发上坐下。这两年他对父亲具体行事越发回避,这时候更不知说什么好,索性沉默。
方笃之喝了几口茶,闲闲问:“最近你们院里借来了梵西博物馆的‘墨书楚帛’,去看了没有?”
墨书楚帛,即用墨写的楚国帛书。虽然同类边角碎片不少,保存完整的当世却仅有一件。因此学界提起这个名词,通常指的就是这一件。共和前被人从楚州古墓盗出,流失海外,现存于花旗国梵西博物馆。
“看了。”
“呵呵,还是你有眼福,我还没见着呢。”
方思慎很意外:“您怎么会没见着?不是作为‘金帛工程’重要原始研究资料申请来的吗?”
方笃之冷笑一声:“没错,就是以‘金帛工程’原始研究资料项目名义借来的,我这个工程总负责人、首席专家,事先居然完全不知情!”
“怎么会这样……”因为此事属于“金帛工程”,方思慎满以为父亲是促成者之一。看了便看了,也没在家里提起。
方笃之问儿子:“你怎么看到的?”
“我是陪老师去看的。原本院里除了‘金帛工程’内部人员,其他人都不让看,但是,”回想当时情形,方思慎仍然有点啼笑皆非。墨书楚帛真品短暂回归故里,轰动学界。凡是跟古文字沾边的专业人士,谁不想一睹为快?听说此事,方思慎第一时间告知了老师华鼎松。
“老师带着我,堵在黄院长办公室门口等。一看见他出来,举起拐杖就追上去打人,一边追还一边骂……”
“哈哈……”方笃之忍俊不禁,差点呛着,“华大鼎骂什么?”
“骂他……数典忘祖为虎作伥学阀文霸什么的。”忍不住一笑,“然后我们就拿到通行证了。”
方笃之嗤一声:“黄印瑜那老匹夫最虚伪不过,这一套治他还真管用。”点点头,“嗯,深受启发。”
方思慎看父亲一眼。难不成方大院长也准备到京师大学国学院去放泼耍赖?
方笃之忽道:“你放心,我去之前肯定先通知你躲远些。”见儿子抿着嘴不说话,哈哈大乐,在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斜眼调侃儿子,“怎么,你的脸,替华大鼎丢得,替爸爸丢不得?嗯?哈哈……”
方思慎脸红了:“爸!”
方笃之心情大好,正经给他解说来龙去脉:“三年前我们就想把‘墨书楚帛’借回来看看,问题是人家只卖影印本,不出借真品。好不容易说动文教署和外务署联合出面,打通关节,对方同意出借,谁知除了巨额租借费,还提出许多附加条件。光是全部使用对方安保人员和设备这一项,外务署跟安全署那里就通不过,最终不得已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