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第65章

作者:阿堵 标签: 近代现代

  小刘反倒沉着:“预报说是小雪,明天转多云,没事。”

  透过车窗看去,杳无人烟,除了枯黑的树干野草,就只有冰雪的白色和天空的灰色。清早气温低,四周冻得浮起一层淡淡的烟雾,而那烟雾底下,是冷硬如铁又滑溜如镜的路面。这样的旅途,单调乏味,处处暗藏危险。

  “下点雪也好,至少不会这么滑。可别下大了,没法走可糟糕。”

  赶到阿赫拉,刚十点。一群人十几个,站在政务府楼前迎接,包括镇长、林管所所长,几个部门头目以及所有当班的工作人员,可说倾巢出动。因为地方太小太偏,又可能即将撤销行政级别,主要官员其实并不常驻此地,基本上是轮番在镇上待待,主持工作,其余时间,都住在也里古涅市。工作人员不少身兼数职,也多数家在市区,干几年就想办法调回去。所以这十几人,已经属于阿赫拉地方接待最大阵容。

  照例一番介绍寒暄。洪鑫垚就算急得爪子在心里挠,也知道这一步无法省略。人生地不熟,处处必须仰仗人家,能有多客气,就得多客气。

  镇长出面打完招呼,实际帮忙找人的事就交给了林管所和执勤的警员。阿赫拉是典型的林区行政结构模式,先有林管所,后有政务府。尽管这些年附属于林业系统的司法教育等公共单位慢慢划归地方,其间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依然存在,因此,镇长的实权未必大得过所长。

  很快,一个老头和一个男人被带到洪鑫垚面前,说是曾经跟方思慎打过交道。两人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小老百姓,明显被这阵势吓着了。老头抖抖缩缩,话也说不利落:“怎么,怎么会不见了呢?昨儿、昨儿早上不都好好儿的吗?”

  “孟大爷,您慢慢说,昨儿早上怎么着?”洪大少做起温和亲切的样子来,也挺像那么回事。问题他身边一个所长,一个警察,老头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下来,好在意思总算说清楚了。

  “昨、昨儿早上,我那个,也没瞧钟,大概比这个点儿再早些,吃完饭,他说,说回去前再看看景,就不折回来了。收拾好东西,直接就走了。”

  “他不是和您表侄约好来接吗?”

  “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他们怎么约的,可没告诉我老头子。”老头忽然说得流利起来,“哼,过年也没见来拜年,有事倒知道找上门了。偷偷摸摸的,不就是怕我们知道他管人要多少钱吗?”

  洪鑫垚不问了,转而问旁边的男人:“您初八送他去了芒干道?”

  “是,是去了芒干道。”男人身材高大,神情却拘谨,低着头自顾说话,“送到林场边上,他不让我跟着,自己进去了,说是去拜父母的坟,待了仨钟头才出来。”

  洪鑫垚心中琢磨:初七坐出租车去了一趟芒干道,初八雇人再跑一趟,初九返回,跟司机约的还是芒干道。

  芒干道。

  叫人揪心的芒干道。

  “他没跟你说初九还要去?”

  “初九我得搁家劈柈子,没空……”

  洪鑫垚转头对林管所所长道:“汤所长,恐怕要劳您派人问问,昨天谁家有人去芒干道。”

  “好说好说,洪少先坐会儿。”

  那警察出去办这事,正副两位所长陪着洪小少爷说话。马屁一轮接一轮,从杜处长拍到杜将军,从杜将军拍到杜处长,再绕回来拍洪家小姐跟少爷,滔滔不绝漫无边际,就连洪鑫垚如此见多识广的角色,都被这番充满了直白夸张地方特色的马屁熏得有点儿吃不消。

  一个多小时后,那警察来回话:“所长,挨家挨户问过,有几家没找着人,家里有人的,都说没人去。”

  汤所长见洪鑫垚脸色极差,赔笑:“洪少,咱这地方虽然小吧,也还有那么两三百户。特别现在年还没过完,谁家有人回了,谁家有人走了,这都不好说,都要问到,总得花点时间。说不定你那朋友路上遇见打柴的拉柈子的,跟人搭段便车,也不是没有可能。小地方,交通不便,通讯也不好,事情难办些,请多多体谅,多多体谅!”

  洪鑫垚猛地站起身:“汤所长,我要去芒干道,您看能派多少人帮忙。”从钱包里抽出厚厚一沓子现金,也不数,撂在茶几上,“一点小意思,给帮忙的各位大哥大叔买包烟抽。回头再看咱这地方适合上什么项目,我给你们牵一个过来。”

  第68章

  胡乱吃几口饭,一行人往芒干道出发。共三辆车,一辆专供镇领导出行的小轿车,一辆公干用的吉普,加上洪鑫垚他们开过来的雪豹军车,满满当当坐了十几口子,政务府楼里基本抽空了。

  临走,汤所长又交代执勤警察,发动居民在镇子里外寻找。走到半路,果然下起小雪来。洪鑫垚心急如焚,忽听后头那辆吉普拼命按喇叭。前面两辆车都停下,吉普司机跑过来:“出、出故障了,怎么办?”

  众人下车查看,大约车子过于老旧,很久没有装载这么多人,在这么恶劣的道路上行走,跑不动了。讨论一番,最后汤所长指示那一车人就地维修,万一修不好,要么派两个腿脚快的回镇上找爬犁,要么几个人一起推,无论如何把车弄回去。

  重新出发,已经耽误半个多小时。因为下雪,速度变得更慢。好在原本就要留意路边异常,所有人都不说话,盯着车窗两侧观察。车轮压着之前形成的车辙前进,防滑链打在地上,发出咯咯的响声。两边树林越来越密,离得近了,才发现除去树梢和地面是白色,中间发黑的树干排列得如同无边无际的墨色箭阵,别有一种阴森意味。

  洪鑫垚紧紧捏着拳头。事情从昨天夜里开始,就好似突然超出了掌控之外,且有变得更加诡异、吉凶未卜的趋势。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莫非真的有人见财起心,谋财害命?不是不可能。然而心底深处却坚决不肯相信,总觉得书呆子就在这片区域某个地方,等着自己。

  方思慎,你到底在哪里?

  一个小时后,抵达芒干道林场。共九人,每三人为一组,分别往三个方向搜索,约定两个小时为限。洪鑫垚跟老林、汤所长一组,先到护林大队的屋子找值班的护林员打听,却一无所获。

  “洪少,你说你那朋友,最大的可能,是去了父母坟前,可没人知道具体位置,这……”

  那护林员道:“啥时候埋的?早先谁家有人过世,都是林子里随便找块地,如今都上殡仪馆租位置了。”

  “大概……总有十几年了吧。”

  “哟,这可难办了。我知道的,这趟房子尽里头,原先有片小松木林,不少老人埋在那里。再有就都在沟里了,”护林员摇摇头,“这种天,没法去。”

  “那就上尽头看看。”

  洪鑫垚跟老林装备极好,长筒军靴,羊皮大衣,那护林员也是一身防寒装束,留下汤所长在护林队等候。他肯陪到这一步,洪鑫垚已经很感激了。听说能拉来项目后,明显更当一回事,只是洪大少此刻没心情留意他的态度。

  三人穿过废弃的林场宿舍区,因为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杂物,比纯粹的雪地难走得多。那护林员一边走一边唠叨:“小伙子,你做好心理准备。大冬天上咱这旮瘩找人,找得着是幸运,找不着是正常。往年每回到冬里,都有意外丢了性命的,那还都是本地人。喝醉了摔路边,被雪埋了没人知道,等再发现,就是化雪的时节,三四个月过去了……”

  洪鑫垚觉得整个人都有被冰冻住的趋势。

  “他不喝酒。”

  四个字出口,声音跟带了冰碴子似的划过喉咙,一口冰冷的空气吸进去,肺里抽缩成一团,真他妈痛。

  他想,我为什么不直接来找他?为什么不早点动身?为什么不多问两句?为什么贪图玩乐?为什么跟人拼酒?为什么总差着一步?为什么找不到他?为什么……明知道他在这里,就是找不到他?

  面对漫山遍野滔滔林海莽莽雪原,洪鑫垚忍不住去想,他会在哪一棵树后,哪一块雪下?刚冒出这念头,又马上自我否定,不,他不可能在任何一棵树后,任何一块雪下。

  因为,那完全不能接受。

  护林员还在唠叨个不停:“不喝酒?就这环境,不喝酒也能眼前发花,脚底打滑。路边随便一个坡啊坑的,掉下去还想爬上来?除非运气好,有人路过,否则不出俩钟头就得冻晕了你。平地上都不安全,更别说上冰面进林子。前年一个,人家凿鱼的冰窟窿没冻严实,掉下去了;林子里逮兔子的陷阱,有那缺德的,用完不填上,腿卡里头,拔不出来了……”

  洪鑫垚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掐死这多嘴的护林员。

  站在宿舍区尽头,眼前并没有想象中的小松树林,也看不出墓地的样子,浅浅的小雪包连成片,跟林场空地区别不大。

  把护林员撇在一边,洪鑫垚一趟趟来回走,仔细搜寻有人出没的痕迹。

  老林小心翼翼道:“洪少,才下的小雪,都盖不住脚印。这一看就是没人来过呐,恐怕……地方不对。”

  洪鑫垚站住,眼前一片模糊。

  长到这么大,在今日之前,他从未体会过失去是什么滋味。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原来,你所得到的东西,随时都可能失去。

  追求时多艰难,失去时就有多容易。

  拥有时多快乐,失去时就有多痛苦。

  问题是,他想起来了,自己还压根没有真正得到和拥有。

  真他妈的人生命运。

  考验期才刚开始呢,方思慎,你欠我一个答复。

  老林见他不答话,只好跟在后边也一趟趟来回走。眼看天色渐暗,再不返回就来不及了,挡在洪鑫垚身前:“洪少,吉人自有天相,你那朋友,没准已经回到市里了,也没准路遇贵人相助。咱得走了,入夜还要降个二三十来度,必须赶紧回阿赫拉去。”

  洪鑫垚定定地望着远处的树梢,半晌,点点头:“好,走。”

  所有人都挤在护林队的小房子里汇合,这一趟徒劳无功,众人纷纷用各种荒唐假设安慰洪小少爷。稍微修整之后,开车回到阿赫拉,热火朝天地张罗吃晚饭。

  洪鑫垚一直没怎么说话。其余人吃完饭各自撤退,腾出两间最好的宿舍给三人,又把小轿车的热库让出来停了那辆雪豹。汤所长问明天安排,老林接话:“我们明天一早去市里,想想别的办法,这头还要麻烦你们继续上心留意。”

  “当然当然,一定一定。都累了一天,好好休息。”大概被折腾惨了,听说他们明天早上就走,汤所长显然松了口气。

  坐在平房宿舍里,洪鑫垚问:“林大哥,有烟没有?”

  老林从衣兜里摸出烟盒,打开递过来。等他抽出一根,再送上火。

  叹口气,慢悠悠道:“洪少,咱是自己人,不跟你讲虚的。真要出事,这一天下来,不要再做指望;要没出事,那就啥事没有,可能就是意外联系不上。不管哪一头,咱明儿都得回去,从长计议。这破地方,要什么没什么,人力设备都跟不上,反倒白耽误工夫。”

  “行,林大哥,都听你的。”抽完一支烟,洪鑫垚摸出手机,“我再试试。”不出意料,还是没通。

  沉默一会儿,道:“他原本定了今天回京……我给他爸爸打个电话。”

  老林点点头表示理解,回了隔壁房间。

  “方叔叔,新年好。”

  “小尧啊,新年好啊,怎么有空想起来给叔叔打电话?”

  “您这是怪我没早些给您拜年了,回去一定登门谢罪。”

  “哈哈,那我可等着你。”

  听那边动静像在路上,洪鑫垚问:“您在外边?”

  “可不是,我刚从云雾温泉回来,正往机场赶,去接小思,”桂海到京城的夜间航班比图安晚一个半小时,照方笃之的计算,时间刚刚好。

  “小思上桂海玩儿去了,今天回来。你知道他是个糊涂的,上飞机前也不来个电话。什么,你知道这事?那好,叔叔问你,认识邀请他的那个学生吗?人品怎么样?”

  “认识,是我们同学,我给您打电话就是要告诉您,先别急着去机场,我哥他今天赶不上飞机了。”

  方笃之很是莫名其妙:“什么?你怎么知道?”

  洪鑫垚暗吸一口气:“您别着急,不是什么大事。他手机坏了,电话号码一个也不记得。幸亏那同学有我的号,这不,就叫我先跟您说一声。好像因为一个事故,路上大塞车,肯定没法及时赶到机场了……”

  谎言与事实之间有如天壤,心里的惊惶恐惧越强烈,说出来的话反而越逼真。洪鑫垚没有力气去想明天怎么办,竭尽全力把眼前应付过去再说。他记得他说过,他父亲有高血压,受不得惊吓。

  那边方笃之隐隐觉得奇怪,又好像没有哪里讲不通,于是说:“你把我号码告诉他,让他借同学手机给我打过来。”

  “信号挺差,我才听明白就断了。要是联系上了就跟他说,万一……没联系上,您也别着急……”

  “真是太谢谢你了,小尧。”方院长趁机跟洪少爷增进感情,“你说我要也有这么能干又可靠的儿子多好!”

  “我拿方思慎当亲哥,您当我是儿子,那不应该的嘛……”眼睛又酸又痛,洪鑫垚害怕一合上眼皮,就会有什么无法承受的东西泄漏出来。强打精神,匆匆寒暄两句,挂断电话,一把栽在枕头上。

  方思慎,你究竟在哪里?

  方思慎发现天黑,是终于看不清报纸上的字的时候。望望几寸厚的原木板钉成的门,不由非常失落:没有人来送饭,也没有人来看看自己会不会逃走。甩甩手腕,搓搓手指,绳子在看完一面墙报纸的时候就磨断了,第一时间穿上了所有能套上身的衣物。然而获得自由的双手对于窗户上拇指粗的铁栏杆毫无办法。怪不得无须守卫,这房子虽然又老又旧,却不是一般的结实。

  因为靠外侧的窗户被砖头砌死了,光线来源全靠内侧冲着院子的窗户。玻璃早被砸光,幸亏老天爷手下留情,只下了小雪,没有起风,积在窗台上的雪还解决了饮水的问题。板凳桌子都垒起来,在角落处围成一个小窝。报纸也都揭下来堆在身上,既娱乐又御寒。每隔一会儿,就起身活动活动,因为他知道,再累再晕,也不能让自己睡着。

  白天过去了,夜晚才真正难熬。

  气温下降的速度清晰地传递到各处感官,身体所有部位都在变得迟钝。最要命的是,咳嗽开始明显加重,胸口仿佛压着石头,大脑渐渐不听使唤……难道,真的可能无法见到明天的阳光?

  方思慎这时候想明白了,从被拉到这里的那一刻起,那些人恐怕就打定了主意,要让自己死在这里。无声无息地,孤独冷清地……死在这里。

  没想到这一次,遇上了真正的、纯粹的坏人。

  生命可无限卑微,人生有各种荒诞。方思慎从来不是乐于纠缠形而上的人,生与死在他看来,与其说是哲学命题,不如说是自然过程。只是再坦然,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与之狭路相逢。脑子越来越钝,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有人会为自己担心,为自己伤心。死亡,对于活着的人来说,绝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留给在乎自己的人这样一个开始,可也太残酷了……

  “砰!砰!”炸雷一般的声响把他惊醒。艰难地撑起身体,伸出头探看,分明有人正用什么东西大力撞击门板。门从中间裂开,听声音竟然像是斧子,连劈带砍,没两下,就露出一个大洞,隐约有人猫腰钻了进来。

  “谁……”

  “阿致!阿致,你咋样?”连富海手电筒扫视一圈,发现方思慎,两步冲过来,扬手点着打火机,将报纸拢成一堆点燃,转身拾起劈碎的门板架在上面,温暖的篝火立刻驱散了寒冷。

  “阿致,冻伤没有?让叔看看。”把方思慎抱住,解开衣领伸手进去摸了摸胸口,又捏了捏手掌,稍稍放心,“先别离火太近,慢慢暖和了再靠过去。”

  方思慎咧开嘴笑,声音小小的:“连叔,你又救了我……”

  小时候挂在树上下不去,栽进雪坑上不来,何家父子最后指望的人,都是连富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