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荼
“我怎么知道啊……你们也不事先跟我通个气。”穆长川缩了缩脖子, 感觉自己像颗被挑出来公开受刑的老鼠屎。
“可老大他究竟为什么不肯跟小公子说实情呢?”
“其实我一直就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
穆沛沛说,“一开始是不愿意去找小公子的下落,自己憋着在心里想,想见又不敢见似的。后来小公子出现了,又好像一边难过他记不起以前的事, 一边又有些庆幸他想不起来……”
她想了一通, 只觉得好好一个大男人心思怎么能纠结成这样,她看着都觉得心焦, “是有什么他不愿意让小公子知道的事发生过吗?”
“难道因为以前太苦了, 不愿意让他伤心才不让我们说的?”
穆长川搓着下巴揣测,“可小公子都亲身经历过一回了, 还有什么受不住的。告诉他也没什么的吧。”
常霖没说什么,心里也纳着闷儿,不怎么松快。
“为什么这俩人谈个恋爱, 我们在后头像亲妈团一样操心个没完的。”
穆沛沛叹了口气,趴在桌子上闷闷不乐,“谈恋爱都是这么纠结的吗?真是的,我有点被劝退了。”
“得分人。”
常霖目光划过她裸露的肩膀,丢给她一件薄外套。
“哎呀,不冷。”穆沛沛把外套拿在手上,往外望了一眼,突然讶异,“老大怎么回来了。”
众人齐齐看去。连棣送完人没有回自己家,反而又回到这里,郁郁寡欢地低头走进来,站到常霖身边问了句,“酒还有吗?”
“有的是。”
常霖只看了他一眼,心里就有了底,对另外两人说,“你们先去楼上休息。”
穆沛沛和穆长川都喝了不少,这会儿也懒得再叫车来接。也不是第一次来住,两人应了一声就进去洗洗睡了。
常霖又转向连棣,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酒窖里拿两支,到屋里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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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地方空旷,极简风格,只零散摆放着几件不规则的家具。常霖很快拿着酒回来到客厅找人,看见连棣已经蹭掉了鞋子,靠在沙发转角双手抱膝,脸埋在膝盖里。跟平日里雷厉风行的作风判若两人。
简直像个超大只的自闭儿童。
他却并不是第一次见了,走过去把酒放在茶几上,又拿了两个干净的杯子过来。
连棣酒量不错,但酒品不太好,一喝多了就会跟人叨叨个不停。所以从以前开始,想多喝点的时候必定会把其他人赶走,最多留常霖在身边说说话,免得自己“成熟稳重”的首领形象崩坏得太厉害。
“从前母亲总爱跟我说起她的故乡。”
酒意上头的连首领开始讲故事了,“在北疆的高原上,有一望无际的蓝天草地,洁白的羊群好像天上的云朵。”
“她说可惜没有机会再回到故乡,不然要领我去看看她最心爱的小羊。”
“哦。你母亲离开北疆多年,你都长这么大了。那羊不知道都繁衍了几代。”常霖晃着酒杯,没怎么喝,“回去再见了认得住来吗?”
“不会繁衍了。”
连棣摇了摇头,“那只小羊在我母亲离开北疆以前就被人一箭射死,埋在了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啊。”原来是个悲情的故事。
“我跟他也讲过这个故事。你猜他说什么?”
连棣没抬头。常霖却知道他口中的“他”说的必定是冼子玉了,“哦。小公子怎么说?”
“他说,被一箭射死其实也不错的。应该不会痛苦很久,总比被人抽筋扒皮放干了血的折磨到死强。”
连棣喝了许多口酒想润润嗓子,说出话来却还是沙哑得厉害,“他说北疆的草原一定很美,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还有高山和海洋,森林湖泊,沙漠和荒野……他都想去看。可他说自己怕是看不着了,要我替他去看。”
“他很喜欢听我说外面的景色,每次出了外务都要拉着我说上好半天……”
听多了他喝醉时的叨叨,常霖知道这么聊下去怕是得回忆一整晚,果断把话题拉回现在时态,“你刚刚送小公子回家,在外面都聊什么了?”
连棣话音突然中断,瞥他一眼,居然不吭声了,默默灌起酒来。
常霖拿过他手上的酒杯,继续问,“你没跟小公子说实话,惹得人家生气了?”
“还给我。”连棣伸直胳膊够了两下没够到,丧气地垂下脑袋,继续自闭,“干嘛要欺负我啊。”
“……谁欺负你了。”
常霖被他这幅孩子般的姿态逗笑,拿酒杯在他眼前晃了两下,引诱道,“想要就说,你究竟瞒了什么。”不仅是对冼子玉。还有对他们,对所有人,“你究竟有什么事是不敢让我们知道的?”
连棣费劲地思考了半天,摇头拒绝,“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
“我心虚。不敢说。”
“……”
常霖哭笑不得地放下了酒杯,“我真是服了。”
连棣趁机把杯子牢牢抱回手里,哼了一声,“就算要说,我也要说给他第一个知道。”
“那你倒是去说给他听啊?”
“可他不许我去找他了。”
连棣皱起眉来,又开始咣咣灌酒,惆怅地念叨,“他生我的气了。怎么办?我也不是不愿意让他知道,可这一时半会儿的,从何说起呢?他听了说不定会怪我。不对,他那么好,才不会怪我呢。是我会怪我。唉我不能急躁,我得稳……”
常霖被他乱七八糟一大串念叨的头疼,但还是敏锐地抓出了重点,“他说不许你再见他了?”
“他说想自己冷静。让我等着。”
连棣继续念叨,“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万一我明天就想他了怎么办?我现在就想他了。可却他不想见我,他看见我又会生气了。我得忍着,不能着急,我得稳重一点……”
“他说不让你找你就真不去了啊?”
常霖被他搞得没脾气,“真等他自己来找你的时候就晚了!”
到时候说不定就是来找你提分……提友尽的!
“再说,你如今都不用去争‘连首领’的位置了。还非要让自己沉稳端重干什么?”
只道从前在连营的日子艰难,可出了连营又何尝不是。
连棣在营中时就处处都要做到最好,因为只有争得第一,才能有资格被挑选到冼子玉身边。出了连营更要万事小心。连首领的名头听起来厉害,可肩上要扛的重量也是无人能及。每次被派出去,他都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一身凌厉,杀伐果断宛如煞神,光是沉默不言地看上人一眼,就能把人吓个半死。
那样的连棣,每次完成任务回来,第一件事却是要把自己里里外外冲洗许多遍,直到身上再没有一丝血腥气,才换上干净的衣服去见他的小公子。
常霖偶然见到过他看着冼子玉时的表情,柔软得不可思议。
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常霖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一直都没有接受现在的生活?”
连棣闻言一愣,又不吭声了。
“你看看我们。”
常霖说,“沛沛从前不也是压着性子,如今放飞自我过得不知道多舒坦。长川虽然总抱怨工作多,不还是每天乐呵呵的上班下班?我也很享受现在的境况,躺在功劳簿上每天悠悠闲闲的过日子。”
“甚至是小公子。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干这行的。他也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开开心心地一点点成长起来。”
“虽说是死了一回,可我们现在都过得很好。你呢?你有没有好好过?”
“可他……不开心。”
连棣没听进去他的话,满脑子都是冼子玉带着哭腔的控诉,“他说他不开心。”
“你有事故意瞒着他,还被人家发现了。换了谁能开心?”
常霖苦口婆心地劝道,“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年,好不容易再相见,还有什么是不能摊开了说的呢?别再沉浸在过去里为难自己了,珍惜当下才是正经事。”
“我怎么样都行。”
连棣小声地说,“我只想让他过得好好的。”
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干脆抱着酒杯缩在沙发角里睡着了。常霖无奈地叹了口气,把他放倒在沙发上躺平,把他的手掰开拿出酒杯,又拿了条薄薄的毯子给他盖上,调了室温。
这时他才深刻理解到穆沛沛的话,感觉真是为这两人又当爹又当妈的操碎了心。
连棣翻了个身,沉沉地睡着,睡梦中眉头都不曾舒展。
常霖看着,又是一声叹息,“你可知道……”
“你心疼他,我们却心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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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几天过去,冼子玉顺应工作安排,出发去往新戏拍摄地。
这次的剧背景是在农村,取景地也很偏远荒凉。坐在去往山里的大巴上,冼子玉翻着剧本,脑子里却都是前些天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的景象。
湿毛巾啪地一声贴在镜子上,缓缓下滑,拉出一片水痕,却挡不住镜中人的动作。
那人转过身来,正面对着他,举起匕首的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他自己呆滞的表情。
消失和出现只有一瞬,那是几乎能重合到一起的两张脸。虽然苍白瘦弱了些,但仍旧能看出,那个人并不是什么阿岚。
足有□□分相似的容貌,是他自己。
那个要杀连棣的人,是他自己?
虽说是上辈子的事,可乍一想通其中的关系,他心里的惊撼依旧无以复加。
那晚随便一想的念头居然成真了。怪不得连棣一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样子,他们俩上辈子保不准真的是个什么仇家,说不定还是互相杀父杀母背负血海深仇的那种死敌。
冼子玉手握剧本,脑子里也开始下意识地给自己渲染加戏。半晌,脑补完一出虐心戏码,沉重地叹了口气。
那天以后,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连棣了,就一直没有主动联系他。而对方仿佛也要把他忘了似的,一次也没有联系过。
他完全不知道连棣会把最后那句话理解成“不许来找我”,开始想着自己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太过激了。
不会真要友尽吧?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好像也不应该这么计较的。他没有记忆又不是连棣的错,冲人家发火未免也太无理取闹了。
平时明明也不是会放任自己情绪作乱的人,怎么当时就那么任性呢?
冼子玉反省了许久,越发懊恼起来。
从梦境的内容来推测,说不定那些记忆存在脑子里真会比忘了更痛苦,连棣也是为他好,不想让他不开心,所以才没告诉他的。
……可他又真的很想知道。
冼子玉郁闷极了。
他总觉得那些被遗忘的记忆里,除了痛苦,还有一些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没有那些东西,自己的人生都是不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