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荼
“我生气归生气,又怕她说的都是真的。我一直怕。”
连棣并没有被他揶揄的语气影响表达欲,流畅地接上了被打断的地方,继续发表感言。
“我已经把你们捧到了足够显眼的位置,他要是还想见我,看到你们自然就能找到我。他要是没有找来……那是我已经惹得他厌恶,他不想再看到我了。”
“他真的来了。”
他的声音小小地雀跃了一下,下一句就瞬间低了下去,“可是他却把我忘了。”
常霖刚想安慰,就见他又惆怅地灌了口酒道,“幸好他也不记得你们。”
常霖:“……”
行吧。
幸亏是全都忘了。如果小公子记得其他人,唯独把眼前忠心耿耿的这位给忘了,才真的是要疯,“那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把瞒着人家的事说出来?”
“或者先告诉我。”
常霖说,“至少我听了还能给你出出主意。”
连棣沉默了很久。连果汁都不再喝了,用醉酒后仅剩的那点智商费劲地思考。
或许是再也难以笑话把往事独自憋在心里的压力,他终于愿意吐露出一些来。
“那时候……他都看见了。”
整个潜国,直到最后消失,除了他,没人知道冼子玉自己预见了即将发生的国难。
也没人想得到,冼子玉会守口如瓶,冷眼看着潜国被敌国迅速地吞没。
“其实灭了也好。”
连棣说,“皇帝早就名存实亡,生杀予夺的大权都由别人操控着。与其任由那些居心叵测的小人胡作非为败坏国本,不如换个更英明的统治者,百姓的日子说不定还会过得更好些。”
“这是他跟我说的,他是有自己的考虑的。”
连棣看着常霖,严肃地警告道,“你不许说他不好。”
常霖:“……”你看我敢说话吗。
他倒是没想过,在潜国的最后那段日子还有这样的隐情,“后来呢?”
“他让我走,我没听他的。”
连棣突然画风一变,简洁地概括,“后来他就死了。”
“……”
过于简洁了。常霖试图把前后两句话联系在一起,努力了许久也没想通,诚恳地请教,“这两件事之间有因果关系吗?”
连棣却压根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地又往下抒情,“那是我的阿岚……是我的。”
“我怎么能看着别人站在他身边?别人肯定不能像我这样对他好。万一我的阿岚受了委屈自己一个人憋着心里难过,万一他躲在被子底下偷偷地哭……”
他喉咙一哽,悲情地说,“我想都不敢想。”
“……”
常霖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没有多大的意义,他自己就能撑起一整台戏。
“我总是觉得,如果当初听了他的话离开,会不会结局就能不一样。”他还在喃喃自语,“他是不是就能好好的活着……”
常霖想了想,跳步提醒道,“他现在也还好好的活着呢。”
连棣皱着眉头消化完他说的话,突然眼前一亮,“你说得对。”
“我的阿岚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说完,赤着脚就往屋外走,“我要去找他。”
“……你要去干嘛??”
常霖阻拦未果,无奈地拎起两人的外衣追了上去。
后来,这晚出门在大街上游荡的几小时,成了常霖为数不多的不堪回首的经历之一。
唯一的收获是终于听懂了连棣到底在为什么而自暴自弃,顺便被他死钻牛角尖的执拗气到发笑。
最后把人扛回家的时候,一贯好脾气的人也忍不住发了火,“你自己在这儿痛苦有什么用?他也不能感受到半分你的心意!”
“你有没有想过,公子要是真的想赶你走,办法多的是。凭我们前世的身份,主仆之别,他随便一句话你就再也没法儿踏入冼氏半步。”
“他都愿意为你放弃仅有的那点活下去的念想了,他都愿意陪着你一起死了。你还在害怕什么?!”
“他自己愿意的,连棣。”
常霖看着靠床坐在地板上,衣发散乱的人,心痛又无可奈何,“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
连棣头抵着膝盖,不看他,也不说话,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片刻后,却终于支撑不住一般,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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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的梦特别漫长。
自从那天一起偷跑出去玩,晚上又悄悄地瞒过守卫回家以后,冼子玉有许多天没见过连棣了。
底下的人都说不知道他的行踪。特意招来穆长霖询问,也只说首领是有任务在身,出了趟远门。
冼子玉却不信,坚持一遍遍地要求,“我要见他。”
穆长霖本就心绪波动,被他一遍遍地念叨,一时没稳住,脱口而出道,“别去了!是生是死都未可知……”
这话是什么意思?
冼子玉的神色骤然变了。一身清冷气散得干干净净,素来平淡无波的表情充斥着不安和乖戾,“带我去见他。”
底下的人都被家主吩咐过,没人敢应声。
难以抑制的焦躁和惶恐堵在胸口,冼子玉在屋子里一圈圈踱步,困兽般寻不到出路。
半晌,他目光一闪,降落在柜边用来插花的瓷瓶上,突然安稳了下来。
下一刻,在侍女的惊叫声中拿起瓶子摔在地上,俯身捡起一枚碎片,毫不犹豫地抵在手腕上用力地划开一道。
“连棣在哪儿?”冼子玉平静地问。
“带我去见他。”
他的动作又快又狠,仿佛那身体不是他自己的,任由尖锐的瓷片划开皮肤,看不出一点珍惜的意味。常霖一时也怔住了,甚至忘了去阻止。
“告诉冼子玦,我要见他。”
他对自己淌血的手臂视而不见,紧紧地盯着穆长霖,握着瓷片划下第二道。黑色的徽纹从伤口中浴血而生,爬上他的肩膀。
那么冷清的人,偏偏身体里流动着那么炽热的血。
穆长霖怕了他这幅不要命的样子,私自违抗家主的命令,带着冼子玉到了刑堂。
偷偷翘家的事还是被发现了。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血腥味混着灰尘黏腻厚重。冼子玉脸色惨白地看着牢房中几无生气的人,手中瓷片捏得死紧。
这个人,明明才带着他飞掠万家灯火,转眼却满身伤痕地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了。
冼子玉轻声问,“他还活着吗?”
“尚有一口气在。”
看守的狱卒语气微叹,“前天就被罚了进来。不知是犯了什么错,百般刑法都受尽了,也是能扛。”
“还活着就好。”
冼子玉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继续冷声道,“告诉冼子玦是我把他带走了。放人。”
“放人!”
狱卒碍于命令不敢妄动。僵持间,有人徐徐而来,朗声道,“慢。”
身旁的人顷刻间跪了一大片。
冼子玉独自伫立,面对与自己相貌有四五分相似的兄长,咬紧了牙关,“你竟敢这么瞒着我,折磨我的人?”
“例行公事罢了。”
冼子玦微微一笑,抬手想去搭他的肩膀,“下人不守规矩。你冒然离家,万一受了伤可如何是好?我会为你换一个……”
冼子玉毫不犹豫地躲开,“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他。”
他举起手中的瓷片对着冼子玦,腕上未结痂的伤口还在往外滴血。
“把连棣还给我。”
冼子玦看清他狼狈的样子,皱了皱眉,态度却仍旧像是在对付不听话的孩子,“胡闹,快把瓷片放下!”
“我再去为你寻合适的人手,随便你为他们取什么名字还不行?只要你愿意,仍旧可以有许多个连棣。”
“连棣只有一个。”
“他是因我的命令,被我威胁着才带我出去的。”
冼子玉极力想镇定下来。可一发出声音,还是忍不住地颤抖,染着微弱的哭腔,“如果要受罚,被罚的人该是我。”
“把他还给我。”
他重复着自己唯一的要求,缓缓抬手把瓷片对准了自己的眼睛,“以后我就都听你的。”
这双眼睛,是他被家族重视的唯一原因。也让冼氏一族的荣耀得以延续。
如果就这样被破坏,氏族的利益受损,震怒之下,一向被呵护在手心里的小公子顷刻之间就能被弃如敝履。
冼子玦的神色终于变了,却是难以置信的,如同在看一只不可理喻的怪物。
“荒唐!不过是个下人,你要任性成什么样子?”
冼子玉看着他,突然绽开一个笑容,一同释放的是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生气。
惊心动魄。
这样能为某个人豁出一切的执念,“你当然不懂。”
尖锐的瓷片抵在脸上,本就细薄的皮肤立刻多出一道血痕来。冼子玉不肯退让半步,看着又惊又怒冼子玦,笑出了两道红泪。
“我只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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