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恩顾
条子龙问:“伤怎么样了?”
“好的差不多了,谢谢关心。”
“今年怎么想起给旧情人扫墓?”
“我给周伯父扫墓,顺便过来看看……”
“顺便?”条子龙口气嘲讽。
武甲自知失言,忙转移话题:“龙哥,你点过香了吗?”
“早点过了。你挺奇怪,对周烈的父亲尽责尽孝,却八年都没来看周烈一眼。”条子龙拍拍沾到裤脚上的纸灰,“难不成是怕杜佑山吃味?”
武甲不想与他过多闲扯,抿紧嘴巴,抽出三支香点起打火机。
条子龙叼着烟倚在一边,见武甲不答腔,全当他是默认了,不由莫名伤感:“你不至于这么忌讳杜佑山吧?虽然死人不该影响活人继续过日子,但你释然得真让人寒心,周烈待你是掏心掏肺的,临死前还念叨着你……”
武甲正对着香头点火,手指一抖,香断了小半截掉在地上,他有些发怒:“你说什么呢?”
条子龙抽出三根新的香,点燃,递给他,“我说,他临死前还念叨着舍不得你和他爸。”
荒谬!武甲忍下满腔怒火,对着周烈的墓碑拜了拜,往香炉里插上香,闷声道:“龙哥,抱歉,打搅你唠嗑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继续。”
走出数步,他突然想起杨小空那天说的话,脚步一滞,自嘲地叹了声,又走出几步,不知为何惶惶不安。
——“终于知道杜佑山是骗你的了?周烈确实死了。”
——“周烈没死。你不信?那你说那些烧成焦炭的尸体,哪一具是他?”
阳光普照,陵园顶上植被稀少,四处反射着刺眼的光亮,眯上眼也躲不开,金白色亮点拉开带着飘渺曲线的尾巴,在眼前跳跃飞舞。他有点儿头晕,停下脚步犹豫再三,回头问:“条子龙,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
杨小空不想出席杜氏的任何商业活动,但既然魏南河让他去,他就卖给大师兄一个面子,表面功夫做得十分到位,哪想杜佑山一点诚意都没有,本人没有出现也就罢了,居然还由着方雾以主人的姿态应酬各宾,不知其本意到底是和解还是挑衅。
剪彩仪式还没开始,早来的人便在厅内转悠,礼仪小姐追着各位来宾戴胸花,方雾和魏南河是旧相识,见面免不了一番寒暄拉扯。碍于圈内长辈云集,又有不少媒体在场,杨小空以低姿态立在魏南河身边,不插话不多嘴,唇边带着礼仪性的微笑。
魏南河聊着聊着,发觉不太对劲:方雾只顾着和他说话,完全无视杨小空,按理说杨小空是杜氏请来的贵客,身份特殊,杜氏的员工都应隆重相待才对。且不提杜佑山请杨小空来剪彩的良好用意,哪怕杨小空只单纯是他魏南河的师弟,方雾也该礼貌地用些场面话搭讪吧?
很显然,杨小空比魏南河更早意识到自己被主人刻意轻视了,他眼中不起一丝波澜,面上笑容依旧,安然处之。
魏南河忙打圆场:“方雾,之前我们和佑山有些过节,不过事情都过去了,佑山请来小空可不容易,我毫不夸口地说一句,杨会长是给足了杜氏面子呵!”
方雾不冷不淡地应道:“多谢杨会长。”
杨小空略一顿首,丝毫不自谦地接受这番谢意。
魏南河没话找话说:“方雾,你回来没有多久,以后慢慢会知道,小空的天赋是有目共睹的……”
“我知道,”方雾截断他的话,接口道:“一打听就都知道了。杨会长不仅在鉴定古玩方面造诣深厚,而且是漆画界的新贵,简直是独一无二的天才。”
这句话一下子无情地揭开了杨小空的心伤,他的神色登时不再平和:漆画界的新贵原本是柏为屿,他杨小空只拿了几个无足轻重的奖项,离新贵这名头还远的很,方雾含沙射影的不就是为了挖苦他?
魏南河尴尬地打哈哈:“小空在漆画造诣上还有很大差距,你啊你啊,分明是胡说么,这是谁告诉你的?”
方雾莞尔,语调轻松:“还不是左寒说的?”
当下,魏南河也变了脸色,不知该如何应对。
方雾握住魏南河的手有力地摇撼:“以后有的是时间闲扯,剪彩仪式开始了,走吧走吧。”握完,右手自然地向杨小空伸去。
杨小空以为他要与自己握手,便大方地抬起右手。
不想,方雾只是哄小孩一般轻浮地拍了拍他的上臂,笑着走开了。
气氛凝固了若干秒,拍卖行门外鞭炮声不绝于耳,人头攒动,一众镁光灯对着杜氏的大股东方雾先生闪烁不停。
主持人清脆的声音回荡:“今天,杜氏拍卖行有幸请到文物保护协会会长、古玩收藏协会会长杨小空先生莅临剪彩,有请杨小空先生……”
杨小空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僵在半空中右手,往门外走去,笑颜依旧:“魏师兄,你也看到了,他用这么幼稚低级的方式挑衅我,是不是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魏南河唯有苦笑。
第155章 拆伙
武甲去陵园扫墓,竟然扫了一整天没有回来,起先手机没人接,最后竟然关机了,杜佑山等过午饭时间,又等过晚饭时间,终于等不下去了。他打电话叫来司机送他到陵园,拖着一条伤腿上上下下爬了几百层台阶,从傍晚找到半夜,热出一身汗,累得体力不支差点从台阶上滚下来。司机上前扶住他,“杜老板,这里的管理员说他天黑前巡查过一遍,早没有人了!”
杜佑山举着手电,茫然地望着阴森森的陵园,喃喃自语:“他去哪了?他去哪了?”
司机劝道:“说不定早回去了。”
话音刚落,手机响了,接通后杜寅的声音脆生生响起:“爸爸,武叔叔回来了。”
总算可以确定那小子不是又被人绑架了,杜佑山松了好大一口气,“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到家时夜已深,家里黑漆漆的,大概都睡下了。杜佑山憋着一团怒火要去和武甲较劲,蹒跚地挪进屋,轻声合上门,摸开电灯开关,客厅里骤然亮堂,他眯眼适应片刻,转过玄关,吓了一大跳——武甲坐在沙发上,穿着早上出门时穿的那套衣服,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杜佑山冲过去,压低声音质问:“你去哪了?”
武甲没回答,他盯着杜佑山,瞳孔却没有焦距。
“我问你去哪了!”因为怕吵孩子,杜佑山的声音小的不能再小,“手机怎么不接?”
武甲还是没说话,他偏了偏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杜佑山的眼睛,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
杜佑山见他这状态很不对劲,完全和早上出去时判若两人,不由十分心慌,摔下拐杖双手捧着他的脸,陪着笑脸问:“亲爱的,你怎么了?”
武甲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嘴唇一开一合,抛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我找到周烈了。”
犹如当头一棒,杜佑山脸上的笑容潮水一般退了下去,无意识地反驳道:“不可能!”
武甲眼神嘲弄:“怎么不可能?我找了这么多年,总算找到了……”
“不可能!不可能!”杜佑山一把将武甲抱在怀里,紧张得语无伦次:“不管你找到的是谁,那不是周烈,不是!”
武甲推开他,站起来怜悯地俯视着他,“杜佑山,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一旦我找到周烈,谁都不能阻止我和他在一起。”
杜佑山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分辨出这是梦还是现实。不是现实,是那个经常在夜间把他骇醒的噩梦——
武甲不停往前走,他在后面追着问:“你要去哪?”
武甲头也不回,“我找到周烈了,杜佑山,再见。”
这是梦!
杜佑山给了自己一巴掌,还来不及确认疼痛是否真切,抬眼却见武甲往门的方向走。“武甲!”他惊恐万状地扑过去抱着对方,重复梦里他说的那句话:“你要去哪?”
“我找到周烈了,”武甲神情木讷,“杜佑山,再见。”
“不可能!”杜佑山不顾一切地抱紧武甲,唯恐一放开就会永远失去他的挚爱,他绝望得声嘶力竭:“不可能!他早死了!”
这句话喊出来,杜佑山陡地清醒过来,浑身热汗瞬间换上冷汗,顺着脑门和脊梁淋漓地往下滑。
一件冷冰冰的东西抵在他的额头上,他的瞳孔蓦地收缩成一个针尖。
“说,”武甲竟然在笑,他举着一把枪,枪口对准杜佑山,笑得落寂而凄凉,“再说一遍。”
当年彭爷对周烈青睐有加,多次在各种场合直言周烈乃帮派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人暗里不服,觊觎接班人的位置,在周烈交易的货里兑了假,条子龙最先得到消息,没来得及向彭爷报告就率几个亲信追到交易地点意欲阻止,哪料还是迟了一步,双方由摩擦升级为火拼,枪声雷动,子弹飞射。周烈在手下的掩护中钻进车里打算逃离现场,还没发动便被对方的车撞翻了。
整条街火光四射,一片狼藉,条子龙在火线上穿梭着寻找周烈,扒开支离破碎的车门,他辨认出压在车里,如浸了血的兄弟!
“周烈!”他喊了声,徒手剥开烧得火热的钢板,爬进去抱着周烈,使出蛮劲往外拖。周烈中了好几枪,大动脉破裂,血流如注。
“我不能死……”周烈被压得血肉模糊的腿拖出两条可怖的血迹,他无力地握住条子龙的袖口,眼中没有了生气,“我爸,我老婆,他们没我不行……”
条子龙奋力拖动他,“别说了,撑着点……”
不远处轰隆隆作响,腾地冒起冲天火浪,一块燃烧的钢板从天而降,强大的冲力撞得车子连退几米,顶上的碎片轰然往下砸,条子龙的亲信嘶喊:“龙哥,这里不行了——”
零碎滚烫的残片压住两个人,周烈只剩下半截身子露在外面,他仰望着残破的车顶上露出的一小片天空,一向刚毅坚忍的眸子里隐约有泪光。
条子龙被砸得浑身是血,瞪着血红的眼睛咬紧牙关箍紧对方,一脚踩在废墟上借力玩了命的往外拖:“啊——啊————”饮血盟誓,兄弟同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几个手下手忙脚乱地躲避着流弹,纷纷向车子这边聚拢:“龙哥,他死了!走啊!”
“周烈——给老子醒醒——”他发了狂般死攥着周烈的尸体,硬是拖出了车子。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起,条子龙被气浪掀出五、六米,他的手下扛着他直扑医院,他右臂上中了一枪,后背一大片烧伤,被飞溅的碎片割得遍体鳞伤。
彭爷为周烈痛哭了一场,买了一处顶好的墓地,亲自替他捧骨灰下葬,而后对条子龙说:“剩下的事你去处理。”
当天夜里,条子龙裹着一身绷带驾临自己罩着的夜总会,右臂伤了没关系,他用左手开枪,将那个在白粉里捣鬼的混蛋打成了筛子。
他抬起右臂展露给武甲看,抢救周烈时挨了一枪,枪眼愈合后留下狰狞的伤疤。
周烈是在他眼前断了气的,他说,他也希望周烈没有死。
武甲离开陵园,径直去了当年住的那栋旧房子。一如八年前,想到死,那年杜佑山把他从死亡线拖回来,嘲笑他一个大老爷们竟然会殉情。他不反驳,但心中有数,周烈为他走错一步,毁了一生,抵上一命,而他除了一命还一命,不知道拿什么赔给对方本该清白的人生和一条宝贵的生命。
甜中带酸的往事回放,那刻骨铭心的爱人还年少的很,笑起来一脸的稚气,是这条街的孩子王,带着伙伴们在窄小的巷子里摆出阿根廷大战巴西的架势,但凡进一个球,欢呼雀跃声直窜云霄。而他静静地坐在天台,两条腿穿过栏杆,额头顶在扶手上,笑吟吟地看着楼下的球赛。
周烈仰头看他,阳光照眯了眼:“咪!咪!”
他有些气愤:“你才是咪!”
“瞧你和猫似的躲在上面,下来!”
“那我不看了。”他赌气缩回头,爬起来往楼下走,刚走下两层楼,迎面撞到往上跑的周烈。
周烈拉着他的手,嬉皮笑脸的:“咪,去哪?”
“回家做作业。”
“去我家做。”
他的脸红了,急着甩手,“不去不去。”
周烈不由分说把他拉进自己家里,门一关,在他唇上亲一下,坏笑:“我爸加班去了。”
“你又耍流氓!我和你爸说!”
周烈一笑,抱着他的脸亲了又亲,“别啊,我爸会打我的。”
模糊了人影的镜子,褪去一层一层宛如梦幻的厮磨和缠绵,终于,只照出一个孤独寂寞的人影。
阳光恰似幽幽流转的柔情,安慰般抚过他的面庞,他身处积满灰尘的旧走廊、旧房间,失魂落魄地游走,不知不觉泪如雨下。
八年前得知周烈的死讯,没机会悲痛欲绝,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因为有人告诉他周烈没死。那人给他希望,给他金钱,给他活下去的勇气和支柱,那本是他应该感激一生的恩人,是缘分?不是,是预谋。
多么残忍又卑鄙的谎言!
——“嘘,你可别告诉别人,让彭爷知道周烈拉了这么多弟兄做垫背自己却逃了,非满世界找他出来剥皮抽筋!”
——“他躲在缅甸,最近风声紧,叫我给你传话,他很好呢,还遇到了贵人,打算去南美拼一拼。”
——“不听我的话?让我想想,我把周烈的下落透露给彭爷,还是透露给警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