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浩吃饱肚皮,捧着香气氤氲的茉莉花茶,对步朗尼诚恳道,“难,现在真难,城里的地皮太贵,关节太多,你以为现在房地产能挣几个钱?名声又不好听,做事又危险,衙门几年一换一批人,都等着分肉喝汤呢,黑!我早想换点事情做了,可哪行都不容易啊。”

步朗尼心有戚戚焉道,“学长您家从矿山做到房地产那是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我才是水深火热,唉……”

郑浩叹道,“哪里哪里,也亏是我大伯他们手脚勤快,早些年赶上了好时候,现在矿山已经转出去了,危险太多,吃力不讨好,我父亲二十多年前入手蓉城的地产业,打得基础比较厚,现在我也只能是吃吃老本了。”

步朗尼心中赞叹一声,无论做什么事都得顺应潮流,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地产根本谈不上商业手段,郑家的根基这是有多厚?门路是有多广?他随口道,“学长不是买下了东方动物园吗?这项目可是大手笔啊。”

郑浩轻轻笑了笑,脸上流露出一种怀念的神色,“没什么,单纯的喜欢而已。”

杏子跑过来给他们换了热水瓶,歉意道,“奶奶和叔叔婶婶在里屋说话呢,没顾得上招呼学长和各位哥哥,可一定别往心里去啊。”

小姑娘面貌齐整讨喜,说话温婉客气,众人只有笑脸给她,哪里会说主人家待客不周。

郑浩开玩笑道,“别以为你舅爷爷是远征军就了不起啊,我大爷爷当年还是刘将军的参谋长,要不是刘将军后来死在重庆,说不定也就跟着去台湾了。”

杏子调皮地给他敬了个美式军礼,“那还真说不定我舅爷爷就是被你大爷爷派往缅甸的,缘分啊!”

步朗尼心下豁然开朗,自己刚才说的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果然不错,郑浩文质彬彬平实稳重,真是家学源远流长。

他心里多了一份敬佩,语气越发亲热,直言要跟学长多多亲近才好。郑浩笑道,“最近都没人请我去你家吃饭了,应酬虽多,能吃好的地方可不多啊。”

步朗尼想了一会,还是实话实说,“我家的生意低落,以前常常承办的宴会,现在接不到了。”

郑浩点点头,“那是不是有些关系没走好呀?”

步朗尼气哼哼道,“死了一个,换了一个,就这样。”

郑浩长长哦了一声,了然道,“他呀,也就是装得厉害,胃口听说大着呢,幸好跟我这块没啥关系。”

步朗尼道,“单是胃口也不怕,问题是他最近跟许先生太近乎,许先生,你们一起来步家吃过饭的那个华侨,想买步家,他似乎很赞同。”

郑浩放下菜杯,手指揉了揉眉头,“原来如此,那你们什么打算,不会就这么卖了吧?”

步朗尼怒道,“宁死不屈!坚决不卖!”

郑浩轻轻点点头,想起什么似地问,“步家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投资呢?还是单独针对他许家?”

步朗尼一怔,心头猛然狂跳,热乎乎的血液向激流一样奔涌在四肢百脉,他甚至听得到剧烈的澎湃声在脑海里炸响。

碧油油的眼珠深了几分,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在呢喃,“投资?要是单纯地投资,当然好……”

郑浩呵呵一笑,“茶凉了吧,再添点热的。”

说话间,黎向荣拿了几个橘子过来了,说是菜已做完,全部被送进里屋了,客人应该开吃啦。

步朗尼有心多留了一会,便说,“你都做了些什么?一会要不问问客人的感想?”

黎向荣双手扣住橘子顶部一分一扯,将橘子连皮分成三块,先放到郑浩跟前,慢吞吞道,“就做了几道家常的,用大白菜叶裹起来做了个清蒸白玉佛手;土豆、白菜帮子、萝卜烧了个乱炖;盐菜萝卜干炒花生米;白菜萝卜汤,就这些。”

步朗尼有点担忧道,“这也太简陋了吧,就再没有其他材料了?”

黎向荣又剥了个橘子放在他跟前,双手一摊道,“没办法呀,人家既然点明是纯素的,真就这几样,其他剩下的肉倒是有好多。”

“那味道怎么样啊?”步朗尼追问。

“应该还行吧,清蒸白玉佛手我有信心,是曼殊院的招牌菜,我学过,白菜萝卜汤用了一点辣椒酱勾味,萝卜炝锅的手法也比较独特,其他两道就看发挥了。”黎向荣将一枚橘子填进自己嘴巴里,立刻皱了皱脸。

郑浩拍拍手道,“小黎出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咦,这橘子酸吗?”

夜幕降临时,步朗尼黎向荣郑浩向杏子告别,杏子拉着黎向荣千恩万谢说刚才叔叔婶婶对素菜赞不绝口,可惜今天实在太累,还要陪着奶奶说话,就不好当面过来道谢了,希望有机会还能品尝到这位大厨的作品,黎向荣笑得又骄傲又矜持,假模假样地满口不客气,今天材料稀缺发挥欠佳云云,步朗尼在一旁忍笑忍得辛苦。

郑浩见他们少年心性一派爽朗天真,露出一丝隐晦的苦笑。

他也曾那样爽朗天真过,他也认识还那样爽朗天真的人……

回程的车上,黎向荣倒在后座睡得昏天暗地,温暖的车厢里飘荡着怀旧的音乐,步朗尼抬眼从后视镜里偶然瞟一眼,嘴角绽出柔和的微笑。

路灯如流水从车面上滑过,一明一灭接连不绝,车轮碾过路面的刷刷声被紧闭的车窗隔离得微不可闻,唯有连绵的灯光作为车子前行的参照物。

把灯光碾碎,影子在后方的黑暗中沉默,性能良好的车子似乎在半空中飘行,步朗尼几乎是放空了思维,脚掌松松地压在油门上,手上的方向盘几乎不转动,偶尔他拇指一挡,打出超车的示意灯,脚下一重一轻,手腕一翻一转,车子又回到匀速的状态,从橘色的路灯下溜走。

那是一种运动中保持着静止的状态,那是一种明知道在变化却感觉迟钝的状态。

不是自己的脚一步一步走过,也能迅速地前行;不是自己在前行,只是被某种工具带动着,看静止的事物后退。

有什么才能是自己亲手改变的?又有什么是自己满心热切想要改变的?还有什么是不经意间已经改变自己却尚未知晓的?

步朗尼鬼使神差地想起读过的一本书里写道,女人一旦烧热起来就再也无法停止,犹如火上加油的烈焰熊熊,那点燃火柴的男人也在烧着之后佯装不知……

那么男人呢?女人被爱情点燃,而男人只会为事业燃烧吗?

步朗尼轻声叫了黎向荣几声,他突然很想谈论谈论关于感情的问题,他一下午谈了太多的事业,心脏因为热烈和激情激越膨胀过,此时却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氛而微微悸动。

一点也不急躁、不张扬,不急于表达出自己的渴望和向往,不求别人的肯定和仰望,最好根本就不要任何别的人察觉,只是用淡淡地,羞涩地,假装自己并不在乎地姿态,即使对方不明白也不要紧,他最好不要立即明白,要长时间地思考,长时间地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反复琢磨才能有所感悟,于是这样的对话应该晦涩如暗语密码,需要一些循序渐进的暗示,需要特别的眼神和笑容为佐料,小火慢炖,精心煨制,如同一锅蕴含了无数精华的老汤,看起来却清澈透明无色无味。

步朗尼恍惚地想,这才是一种比较理想的感情状态,除了厨师和食客,再没有第三个人能明白它有多么的浓郁鲜美,需要多少天才地宝的完美融汇,世界上仅此一份,再无多余。

72

72、22 ...

22.

步朗尼心血来潮的这次赴宴撞上了意料之外的好运气,郑浩的订宴对步家来说几乎算是雪中送炭,抛开单纯的利润意义不说,这起码表明了郑浩作为企业家的一种态度。

衙门有专门的对台办来负责台商的招待事宜,以往是内定步家,现在是改在锦城宾馆,固然垄断意味着腐败的发生,郑浩用了点小任性来肯定步家的实力,让步朗尼还是深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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