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 第137章

作者:君子在野 标签: 制服情缘 军旅 强强 近代现代

从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莫柳初的身体震了一震。

莫青荷不屈不挠,轻声道:“柳初,跟我走吧,我带你赎罪。”

莫柳初久久地站立着,没有回应,也没有解释。莫青荷等了很久,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向师兄浅浅地鞠了一躬,转身要告辞,刚刚跨出门槛,只听背后传来一声缓慢悠长的叹息,是从肺腑吐纳出的一口气,百转千回、百废待兴,千难万难地说出了口,卸下千斤的担子。

“……你想让师兄做什么?”

莫柳初两手往口袋里一抄,唇边泛起顽皮的笑意:“明天,明天早上四点,来戏班子找我。”

“我要你把丢了的戏,一场场拿起来。”

莫柳初如约而至,穿着一身简朴的旧西装,他的身材过于瘦削,神情过分阴郁,仿佛在阴暗之地待了太久,许多年不曾展露过笑容。孩子们围着莫青荷,听他讲完戏,笑笑闹闹地散开各自练功,莫柳初在角落里独自低头坐着,整整一晌午,既不参与也不说话。

大约是他生人勿近的神色吓到了孩子们,也引发了孩子们强烈的好奇心,到了吃点心的时候,南洋来的姆妈挨个儿分发牛奶和蛋糕,大家聚在一起,一边大口啜饮新鲜的热牛奶,一边悄悄议论这位不速之客。

“他是谁?也是来跟师父学戏的吗?”

“他是一位大人了,以后要和我们一起念书吗?”

阿忆依稀记得莫柳初的脸,高声道:“我认识他,他是舅舅的朋友,我记得他病得很严重,好像快要死了。”

“别乱说。”莫青荷笑着打断他:“这是新来的师父,往后跟我一起教你们唱戏。”

阿忆在孩子们中俨然是半个小先生,不服不忿地翻了个白眼,突然单手撑地,一连串干脆利落的后空翻,咚的一声稳稳当当落到莫柳初跟前,得意地斜睨着他:“你能教我们?你会吗?”

莫柳初满脸讶异,再一抬头,突然发现满屋的孩子都在看他,莫青荷盘腿坐在中央,活像是花果山里的孙猴子,被满山小猢狲们包围着,两手捧着一只牛奶杯,嘴唇边汪了一圈白沫,笑意盈盈地打量着他:“柳初,来一段吧,让他们听听。”

孩子们天真的目光让莫柳初既尴尬又新奇,他是污泥里的人,东躲西藏了许多年,此刻在孩子们坦荡荡的注视里如坐针毡,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求助似的将脸转向莫青荷,可莫青荷只是坐在原地,眼神狡黠,满脸期待。

“柳初,我带你赎罪。”

师弟的话在耳边萦绕,仿佛是空谷回荡着的山寺钟声,莫柳初强自镇定了精神,俯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凝神、运气、吐纳,一串清亮的念白从喉咙滚过。

他以为自己都忘了,可那戏词重复了千百遍,早已刻入骨髓成了本能,他唱他的小生戏,一抬头就看见了莫青荷眼里薄薄的水壳,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早已是一片潮湿,眼泪冰凉,心却是滚烫。

孩子们都不说话了,一个个静静地望着他出神,等他唱完最后一个字,莫青荷皱着眉,扼腕道:“师兄,不是我说你,你这戏,真该练练了。”

从那之后,两人真就重新结了搭子,一天到晚腻在这临时的“中国学校”里,上午教戏,下午监督孩子们的文化课,晚上偶尔还要哄着年纪最小的孩子入睡。他们排旧戏,也写新戏,身处异国的寂寞和文化环境的差异极大的激发了沈家二爷沈疏竹的创作灵感,成了莫青荷的御用“笔杆子”,他将鲜明的时代特色融入中国传统戏剧,并且在表现方式上稍加改动,使之更容易被西方观众所接受。

莫青荷熬夜一个字一个字地修改他刚刚完成的本子,完了再跟莫柳初加班加点地排戏,家里派来接他的汽车等在学校门口,司机熄火打起了瞌睡,一直等到天黑透了,莫青荷还不出来。

沈培楠快被气歪了鼻子,满脸阴沉,翘着二郎腿坐在客厅里等他,千等万等才盼来了送莫青荷的汽车。莫青荷打开车门子,一阵旋风似的走进门厅,将大衣往沈培楠身上一扔,说了句你先睡、我还有事就踩着木楼梯咚咚咚地往二楼跑,沈培楠跟在后面追他,冷不丁踩住了大衣的一角,绊了个踉跄,忍无可忍地吼道:“莫少轩!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你给我心里有点数!”

莫青荷停下步子,站在楼梯上,一回头跟杀到跟前的沈培楠撞了满怀,他早就不怕他了,一双清水似的眼睛里燃烧着欢快的小火苗。

“这就生气了?”他调笑地拍了拍沈培楠的脸,“沈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带兵打仗可以,谈恋爱嘛,气量忒小。”

沈培楠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莫青荷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支粉红色玫瑰花,用柔软的花瓣扫着他剃得锃青的下巴:“以前赶得时局不好,你带着兵作威作福的,没正经傍过戏子吧?按我们的规矩,我唱到夜里几点,你的车子就要在戏院外头等到几点,给不给好脸色得看我心情,包够了两三个月的场子,才能换来我列席陪一杯酒。”

“喏,刚才一位外国戏迷送的。”莫青荷将玫瑰花往他手里一塞,“等了我一晚,陪个不是。”

“反了天了,可真是把你惯得反了天了,你尽管忙去,我不管谁傍着你、多少人捧着你……”沈培楠被他气得哆嗦,把那玫瑰重重掷在地上,推开他率先大步上了楼,莫青荷紧赶几步,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沈哥,沈哥!”

那漂亮极了的声音在身后回响,沈培楠神使鬼差地走慢了一步,莫青荷撵上来,抬起一条胳膊搭着他的肩膀,无视沈培楠杀气腾腾的表情,偏着头、踮着脚,硬是讨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声音温柔了下来:“一句俏皮话也禁不住,不像我认识的沈军座了。”

沈培楠别过脸不说话,下颌角的线条格外生硬:“小莫,我不反对你的事业,但你和那个莫柳初,过分了。”

莫青荷花了好一阵子才顿悟了他这番话里的意思,低头沉吟片刻,眼里就浮出一层柔和的爱昵:“吃醋了?”

沈培楠被说中心事,无端受窘,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能挽回尊严,喉结上下滑动,突然用力扯了扯黑色睡衣的领子,骂了句什么就要走。莫青荷赶忙拉住他,竭力憋着笑:“沈哥,我从不知道你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他往沈培楠身前靠了靠,解下颈上宽阔柔软的开司米围巾,轻柔的缠住他们两人,也挡住了赶来看热闹的南洋佣人们的视线,在这温暖溽热的方寸之地里,仰起脸亲吻沈培楠眼角的细纹。

他抚摸沈培楠温热的后颈,用呢喃般的絮语安抚他:“沈哥,太忙的是你,现有的生活已经足够,不需要更多的金钱,你应该抽出一点时间来戏班子看看我在做什么。”

“戏是有感情的,我唱得每一句,都在对你倾诉我的爱意。”

从那之后,沈培楠真就有了空闲,他把举办宴会和跟生意伙伴打牌跳舞的时间腾出来,动不动就往莫青荷的戏剧学校跑,原先他爱旧戏,只是爱戏台上的光鲜和旖旎、爱戏里人的惺惺作态,现在才知晓了台上唱念做打背后的苦功夫。

戏是苦差事,莫青荷穿着白布衫和蓝色灯笼裤,自顾自压腿练声,“拧旋子”、“飞脚”、“拿顶”、“小翻”,气喘吁吁,全身被汗溻透了一遍又一遍,背后碱出了白茫茫的盐粒,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滑到下颌,沿着下巴尖儿啪啪的往榉木地板上砸,连那密匝匝黑漆漆的睫毛都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仍是端着腿一动不动。有小小的孩子背不出戏词,莫青荷擦一把脑门的汗,蹲下身子,柔声一个字一个字给他讲解戏里的意思,讲明白了,自然而然的也就记住了。

练功房热热闹闹,有练踢腿的,有练倒立的,也有三三两两的孩子坐在角落喝水休息,一人抱着一只本子,煞有介事地念:“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一会又蹙着眉,自言自语:“……门泊,门泊是什么意思?”

一般长在异国的孩子要保持中文水平实在太难,中文数月不用就连语法都颠三倒四,这里的孩子能背诗词,大一点儿的孩子,讲起论语也煞有介事。

沈培楠心疼莫青荷,趁着排练的间隙叫他过来,帮他捏捏肩膀揉揉胳膊,莫青荷全身腾腾得冒热气,抓起一条白毛巾胡乱擦汗,仍是止不住满身呱嗒呱嗒乱淌的汗珠子,干脆三下两下脱了上衣,往肩上一搭,光着胸膛吹风,水汪汪的皮肤印着昨夜的吻痕,他毫不在意,大喇喇地搂着沈培楠的肩膀:“走,走,这里让柳初盯着,咱们出去吸支烟。”

沈培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自己也奇怪,原本是众花丛中走、片叶不沾身的情场浪子,怎么就栽在了莫青荷手里,栽得心甘情愿、感情连绵不绝。他抚摸着无名指上的精光四射的钻石戒指,望着正在交接工作的师兄弟,感到没来由的醋意,莫柳初却对那道凶恶的目光丝毫没有察觉,他的注意力全在前来探班的王美云身上。

“沈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待在这里吗?”莫青荷一脚踩着大厅门口的砖石花坛,挽起裤脚,露出一截修长紧实的小腿肚,他手里夹着一支烟卷,目光放得很远,“这里没有战争,没有党派,到处是最纯真的孩子,最纯净的知识和最纯粹的艺术,一切都是新的。”

“我多希望此时、在我们的家乡,也有这样一个崭新的中国。”

沈培楠破天荒的没有与他因为立场的问题展开争论,只是深深的吸了口烟,道:“有,一定会有,到了那时候,我带你回家。”

莫青荷远眺着秋日苍蓝的天空,视线跟随游移的白云,长长的发了一会呆。

大厅传来熟悉的胡琴声,悠远而苍凉,挑到最高又倏然收紧,于万籁俱寂处合上了儿童清亮的戏腔,莫青荷听了一会,笑道:“对了,沈哥,你不是爱听别姬吗,这一出我唱得实在不像话,但我找到一位再好不过的演员,你跟我来。”

沈培楠尾随他进去,那清脆的嗓音却忽然停下了,换成了另一名少年软糯柔和的说话声。

是阿忆。

练功房非常宽敞,阳光充足,三面墙壁从地板到天花板都镶嵌了巨大的金色穿衣镜,靠窗摆着几张实木化妆台,一名七八岁年纪的男孩坐在高背椅子上对着镜子勾脸,他还太小,两条腿从椅子边垂下来,脚尖够不到地面。阿忆站在一旁看他,大约是刚做完学校的功课,没来得及换衣服,依旧穿着私立学校的黑白色制服,踩着一双清洁的英式小皮鞋,脚腕翻出雪白的袜子边。

男孩举着毛笔,紧张的不敢下手,脸上匀着红红白白的半面妆,阿忆抢过笔,很有一位师哥的派头,一手抬起男孩的下巴,一手执笔,沿着他的眉弓勾出一道细致的黛眉,斜飞进漆黑的鬓发里去,他一边勾线,一边柔声讲戏:“刚才那几句唱的不好,虞姬别了霸王,除了悲,更有一个义字,一味悲悲切切,失了妃子的体面……”

沈培楠听得惊讶极了,阿忆只九岁,对这一折子戏的领悟不输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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