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来不及为获得出门机会感到欣喜,莫青荷结结巴巴道:“咱们明天要和那几个日本人一起出席宴会,如果会场真被安装了炸弹,咱们也逃不过……”
沈培楠的表情沉郁下来,用力抱了抱他,低声问了一句怕不怕,莫青荷见他毫不动摇,知道他已经决定了,便使劲摇了摇头。
周汝白和戴昌明已经在门口等待了,莫青荷只能结束讨论,他想说些什么表达自己的心,但顾忌外人,想了半天,突然上前攥住沈培楠的前襟,威胁道:“逛窑子就逛窑子吧,我不管了,但只许摸不许睡,今晚我等着你,几时回来我都等!”
沈培楠换了西装,压低礼帽出了门,走到院门口时下意识的回头,只见莫青荷像个送丈夫出门的小媳妇,站在檐下正望着自己,一只娇媚的小黄猫蹲在他脚边,客厅水晶吊灯的光芒从敞开的门里透出来,一人一猫都像生了一圈暖融融的毛边。
扑面而来的夜风中有蔷薇的香气,沈培楠忍不住微笑,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卷,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道蓝莹莹的青烟。
周汝白与他并肩而行,见他频频回头,也跟着往后看了一眼,恍然道:“老弟,你这是认真了?”
沈培楠把烟匣子递给他,亲自擦然一根火柴为他点烟,沉默了一会,淡然道:“你是不用上战场的人,如果有天我回不来了,替我照顾好他。”
周汝白一脸不相信,托了托眼镜架:“就是一个唱戏的,长得还不如那杭云央漂亮,你看上他什么了?”
“真。”沈培楠将烟匣子放回口袋,抬头朝夜空吐了口烟,“真诚,真诚就可爱。”
周汝白很西式做派的摊手,又翻了个白眼表示他的不屑:“当兵糙个跟玉米棒子似的,懂个屁的真诚。”
沈培楠比他直接,往他肩膀使劲推了一把,骂道:“滚你娘的蛋,想当年老子在英国读书,全班女同学,不管中国的外国的,还是杂种的,都叫老子诗人。”
戴昌明地痞出身,相当了解盲流的行事准则,因此做事格外高效而粗暴,位于城南的雅音会馆一早就清了场,除了三名大厨,从侍者到经理都用停业整顿的名义被打发回家休息,他们的位置则全部由巡警乔装代替,还特意调集一批女兵扮作女招待。
为了不引起路人起疑,这家餐馆一整天都没有停止营业,大厅摆了七八桌酒席,每一桌都在热闹的推杯换盏,但若有人蹲守一段时间,就会发现尽管席里的人不断交谈与吃喝,桌上的菜却一道不少——每空出一盘子,就立刻有侍者补充另一盘,连顾客都是军人乔装打扮的。
至于不明情况的路人,想要上楼吃饭,自然在大厅门口就被便衣保镖以各种理由拦住了。
每一扇窗户,每一道出口都有人把守,每一间客房,浴缸,甚至桌椅都被人仔细检查,别说陌生人,就连一只陌生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二楼一间挂牌为“断桥残雪”的雅室,一名日本和服女子正在表演茶道,纤纤素手冲洗茶壶,一道道工序纹丝不乱,茶粉洁白,茶汤清亮,铜壶里的水咕嘟作响,就要开了,一切井然有序。
莫青荷盘腿而坐,一名日本青年不断殷勤的为他布菜,自然也配了消音手枪,在他旁边依次为沈培楠,藤原中将,川田久,所有交谈都使用日文,莫青荷一句也听不明白,然而他一点都不感到困倦,相反无限屏息凝气,静等重要时刻的到来。
第31章
雅音会馆的这间雅座早已经改成日式装潢,茶烟喷香,乐声寂寂,一道浅浅的清水槽培植几杆翠竹,恰到好处的形成一道屏障,将那茶道女子挡在后面,犹抱琵琶半遮面,美得雅致而含蓄。
沈培楠与藤原右希一面欣赏茶道,一面对饮交谈,他们两位的相貌差了十万八千里,藤原年过不惑,身材瘦削,满面皱纹而格外显老,又因为初到北平水土不服,狠拉了几天肚子,越发瘦的两颊都陷了下去,活像一只糠萝卜。相比他的老相,沈培楠一身兵匪气,但仪表堂堂,又受过良好教育,从霸道里自生出一股威严,此时两人做出主友客恭的派头,看起来越发不和谐。
莫青荷坐在榻榻米上,观察藤原的一举一动,心道日本人百般可恶,但尊崇礼貌这一点倒好,他们的脖子仿佛被安置了一枚木机关,动不动就僵硬的点头,下巴直戳到锁骨窝里,幸好身矮脸短,否则胸膛定要被顶出一个洞来。
用余光盯着藤原,他忍不住在心里恶意揣度,子弹当胸而过的窟窿一定能快速弥补他们脸短的遗憾。
莫青荷觉得这想法有趣,很愿意与人分享,苦于作为半个人质,只能穿一身白的发亮的西装,像一只打扮漂亮的装饰品,无声的供人欣赏。换了个姿势纾解腿部的酸麻,他转脸对身旁一直“看护”自己的日本男青年报以微笑。
青年精通空手道,枪法奇准,是藤原最得力的私人护卫,在日本军中很有名气,生的却干净腼腆,若不是提前知道他的身份,莫青荷真要把他当成是餐馆侍应生。
青年不懂中国话,见莫青荷朝自己示意,便殷勤地举起牙著,夹了一枚生虾放在他的酱油碟子里。
莫青荷不客气的将虾生吞,牙齿刺破皮壳,享受血肉喷溅的快乐。
出于安全考虑,守卫和无关人员全都分布在外,而房间内的侍者位置则由川田久中佐暂时担当。
雅室的小门忽然被拉开,隔着疏落竹影,隐约见一名和服女子双手举托盘,跪坐于门外,是新上的一道烤花枝。
川田忙去端,他今天完全没有平时趾高气扬的架势,在藤原面前大气都不敢出,拈一只白瓷小酒壶,一时斟酒,一时亲自跑出去传菜,忙得一头汗,军装的腿弯和肘弯都起了褶子,俨然是一名合格的侍应生。
自然,偷空闲忙还不忘瞥一眼莫青荷。
莫青荷积怨已久,心知若计划成功,这就是川田的最后一顿饭,他怀揣着此仇不报非君子的想法,提前一天跟沈培楠申请要在饭桌上狠狠整治他一回。沈培楠也不是善茬,见莫青荷有胆气,便答应只要不激怒藤原,允许他随意行动。
川田将烤花枝小心翼翼的摆在木几子上,又殷勤的给藤原剥扇贝,莫青荷看不起他,朝他举起酒杯:“川田先生,您今天担任侍应生吗?我的杯子空了,劳动您大驾。”
沈培楠正与藤原右希探讨中国的未来,闻言放下杯子,假意责备道:“没礼貌,你又不是没长手,怎么好意思让川田中佐为你斟酒?”
莫青荷指着身边看守自己的青年,无辜的眨了眨眼:“按照川田先生的言论,我们这些伶人理应为大家服务,可是身边这位先生不知道怎么了,我一动他就紧张,我不愿意连累他吃不好饭,只能麻烦中佐先生啦。”
大家心里都明白那日本青年此番专门来控制莫青荷,但谁也不愿意点破,这个好主意,不用说自然是川田想出来的,他此刻听见莫青荷竟掀了这块家庭聚会的遮羞布,先瞪了他一眼,使劲清嗓子缓解尴尬。
莫青荷立刻表示委屈,轻轻摇着沈培楠的胳膊,眼神却瞥着川田久,嗔道:“你不要再看了,就你那副尊容,连沈哥的十分之一都不如,你就是长了四只眼睛看我,我也不会跟你好!”
川田急的快要将两只眼珠子一起瞪出来,一个劲用生硬的中文辩白:“你胡说,我看你干什么?”
又对沈培楠用中文发布命令:“你这位夫人太不懂事,屡屡破坏会谈秩序,他要是再这么吵,我要叫人把他赶出去了!”
他心如擂鼓,知道藤原中将最恨下属在支那寻欢作乐,更何况仗着他的名义,玩乐到合作对象头上!他算定沈培楠不敢把唱戏的事说出去,可谁知莫青荷这半男不女的妖人,真嚷起来比谁都厉害!
藤原听不懂中文,也不知道唱戏、罢演这一段渊源,此刻见三人交谈热闹,仿佛早就相识,颇有些奇怪。
川田连风度翩翩的形象也顾不得维持了,对沈培楠吹胡子瞪眼,让他为自己遮掩,沈培楠用眼神示意他放心,掏出白手绢将双手擦拭干净,对藤原道:“夫人年纪小,没见过世面,第一次见面就冲撞了中佐,不过我可以保证,川田中佐尽忠职守,从来没有带领士兵嫖妓吸鸦片,也没有逼迫我夫人为他唱戏,更不可能见色起意,至于夫人宣布离开梨园行,汪兆铭先生发来电报安抚,自然都与川田中佐无关。”
莫青荷听不懂这一大串,问他你都说了什么,沈培楠与他额头相碰,神情严肃道:“我在向他诉苦,说你一天到晚吃醋撒泼闹别扭,我心里烦得很,打算把你送给他,带到东洋北海道养鹿去。”
莫青荷一下子握紧了拳头,赤红着双眼差点当场掀桌子,见沈培楠只是笑,这才明白又被他唬了,气咻咻道:“每次赶我走都是骗人,这次我说什么也不信了!”
他们两个如交颈天鹅,专心调情,那边川田却真慌了神,不由在心里将沈培楠骂了一万遍,但藤原已经脸色大变,他早听闻川田在东北战场就与支那妇女纠缠不清,却没想到连男子,还是国民政府军部要人的男宠都不放过,竟闹到汪精卫那里,果然这文人上了战场,比武士荒唐百倍千倍!
藤原闷声不语,川田冷汗淋漓,莫青荷是风月场上的人,最会察言观色,索性一横心,央求沈培楠做翻译,唱玉堂春似的,扮作苏三对藤原申诉,声泪俱下的把与川田的一段始末交代了个清楚。
他正经演起戏来谁也比不过,说到激动处简直恨不得撞柱以示清白,直演到连沈培楠都看不下去才收了声,对藤原总结道:“我心里只有沈哥,除他之外再不给别人唱曲子,只要他一天不订婚,我就一天跟着他,等他娶了妻,我就找个僻静小院,一个人过一辈子!”
这段话编的连红楼梦和玉乔的典故都用上了,莫青荷只觉得此时如果登台,应该双手如西子捧心,唤一声大王,再掏鲛帕擦一擦眼角,心中正得意,沈培楠却仿佛忽然失去了语言,转头静静地望着他。
莫青荷被他看得心生疑窦,仔细回味刚才的语言,猛地发现了问题,他心中有鬼,霎时将脸皮涨得通红,从耳朵往外冒热气,嘀咕道:“其实……也没有那么……”
沈培楠勾起唇角,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松了松衬衫袖扣,双手交叉,喀吧喀吧的舒活筋骨,又往后抻肩膀,抬起眼皮对藤原道:“要是别人,十个八个都可以送上,但我多次强调过与青荷的关系,川田中佐作为您的私人代表,对沈某的爱人下手,是不是欺人太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