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 第88章

作者:君子在野 标签: 制服情缘 军旅 强强 近代现代

莫青荷苦笑着凑到原野身边,像对待落难兄弟,拍拍他的肩膀,原野的心事被看穿,不自在的往一边挪了挪,低声道:“我知道,人家看不上咱。”

他俩说着话,寺院的后门被两名小沙弥推开了,和尚们做完早课,鱼贯进到后院劈柴担水,扫除落在青石砖地面的枯草,莫青荷与原野坐在门槛旁边,分别往后一退,柴门又一次被推开,踏出一只镶着碎钻的紫绒高跟鞋。

沈飘萍已经洗漱完毕,换了一条绣白茉莉花的天青色旗袍,亲自端着一只木盆,将盆里的水往院子里哗啦一倾,低头看见在门边坐着的两名灰头土脸的青年人,面容像蒙了寒霜,将木盆放在地上,一手扳着一扇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莫青荷与原野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接下来的一整天,为了避免跟沈家的几位公子小姐发生冲突,莫青荷一直都没再进大殿,他让和尚在柴房准备了简陋的铺盖,干脆睡进了柴火堆,还不到半天就被跳蚤咬了满身红包。原野带人四处巡视,每隔一两个钟头,就派人回来报一趟平安。

杭州城的炮火已经平息,城防队放弃了最后的抵抗,市政府挂起了日本膏药旗,汉奸组建了新的临时政府,地痞流氓忽然鸡犬升天,一个个换上西装,头发抿得锃亮,拎着油漆桶往被炮弹轰塌的断墙粉刷标语,出入杭州城的路都由伪军戒严,就连摆摊卖菜的百姓,进城出城都要受到严格的审查。

日军主力跟随国军撤退的脚步,沿长江西进,继续侵吞华夏腹地。

与此同时,古刹弥漫着另一种平静,弥漫数日的恐慌情绪随着枪炮声的静默而逐渐缓解,避难的百姓结成了同伴,裹在被子里吃饭谈天,一位农人感激沈家的救助,把一篓肥嫩的螃蟹送给了沈老太太,佣人在伙房烧水煮蟹,小娃儿们被香味吸引,一个个探头探脑的直流口水,莫青荷饿得肚子咕咕叫,从草窝中爬起来,先捏死两只乱窜的跳蚤,睡眼惺忪的啃一只冰冷坚硬的玉米饼。

他以为情况再糟也不过如此,然而从下午开始,陆家小姐在茶园的遭遇不胫而走,至于消息的源头,也许是善于嚼舌根的佣人,也许是昨夜目睹了这一起事件的市民,总之,一个下午的时间里,连寺僧都开始暗自谴责日本人的暴行,家中有女孩的市民更是人人自危。

柴房的清净在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被打破了,木门被从外面大力推开,一条长长的黑影投射在地上。沈疏竹穿着一身飘摆的杭纺暗花长衫,如同杀红眼的狮子,踉跄着冲进柴房,把正在酣睡的莫青荷从草堆里刨出来,两手揪住他的前襟,哑着嗓子逼问:“为什么不救她?你明知道婉仪是我什么人……你能眼睁睁的看着,眼睁睁的看着别人糟蹋她,你为什么不管!”

莫青荷两天两夜没合眼,正睡得天昏地暗,冷不丁被拎小鸡似的拎出来,耸拉着肩膀使劲眨眼睛,完全没弄懂发生了什么事。

“婉仪是无辜的,得罪你的人是我们,跟她没有关系!”沈疏竹跳着脚转了两个圈子,又冲到莫青荷跟前,脸贴脸冲他嘶吼,“你们这些认钱不认人的兔儿爷,良心都喂狗了!”

莫青荷满头满身的稻草,盘腿坐在柴草堆里,终于被沈疏竹一连串炸雷似的咆哮弄清醒了,用手心揉了揉脸,回应道:“我没有别的办法,沈先生,你要是真担心她,为什么把她一个人扔在茶园?发生这种事,你就没有责任吗?”

沈疏竹被堵得哑口无言,白皙的面庞暴起青筋,猛然松开手,语含悲愤的向身后的沈立松控诉:“你听到了么?他是故意的,这是记仇呢,他在为去年的事在报复我们!”

莫青荷无意再听他胡搅蛮缠,刚打算关门送客,却见沈飘萍面色煞白,从沈家二位少爷身后绕出来,急道:“现在怪罪他有什么用!”

她一把推开还要发疯的沈疏竹,焦急的对莫青荷道:“陆小姐不见了。”

莫青荷看看沈疏竹,又看看沈飘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从草堆里摸出步枪和子弹袋,拍了拍身上的草,爬起来就往外走。沈疏竹犹在愣神,莫青荷跨出门槛,回头道:“走啊,先去把人找回来。”

寻找陆婉仪并没有花太久时间,当山间的茶农按照莫青荷一行人的描述,把他们带到陆小姐面前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

那是一个晴朗的黄昏,前些日子的积雪早已融化殆尽,空气冷清清的,掉光叶子的枝杈拦在半空,挂住了一轮鲜红的太阳,天空是灰透透的紫,一大群乌鸦呼啦啦飞过去了,遮天蔽日的吵着叫着,又朝远处飞走。

冬日的山溪蜿蜒而下,在两座山丘的交汇处形成一片清澈的水潭,那水寒冷刺骨,捧在手里,如同一匹透明而光滑的丝绢,莫青荷带着众人踏着山石,分开遮挡视线的蒿草,终于看见被五六名茶农围在中间的陆婉仪。

她躺在水边,身体没有在水中浸泡太久,面孔呈现出溺水者的青白,依稀保持着生前的清秀,黑发和衣裙都湿透了,水淋淋的摊在潭边的青石头上,尽管她的身体那样薄,那样瘦,冬日稀薄的阳光依旧无法再温暖她。她没有穿鞋,据沈飘萍说,陆婉仪的出走是有预谋的,她用各种理由支开佣人,将一只刻着兰草的银镯子放在枕边,光着脚走了出去,兴许是怕高跟鞋的声音引起看护修女的警觉。

沿着山溪走到这里,一行人都累的气喘吁吁,大家都很诧异,陆婉仪是怎样顶着寒冷的山风,光脚走了这么远的路。

又有一些采茶女寻着声音赶了过来,远远看见水边的尸体,吓得尖声大叫,莫青荷站在一旁,又一次感到置身梦境的迷茫,按照他往常的性情,一定会感到惋惜,但他此刻心如止水,想了很久,他才发现,他习惯了离别和死亡,战争让人对死亡麻木。

他往后退了两步,心里盘算着,少了一个人,剩下的人安全转移的希望就大一些。

然而形势没有让他置身事外太久,莫青荷的思绪被水潭边爆发的争吵拉回了现实,几名农人上前为陆小姐收尸,全都被沈疏竹骂走了,他独自跪坐在陆婉仪的身边,两手捧着她冰冷的脸,像害怕惊扰她的安眠,轻柔的将被水浸透的散乱黑发拨至耳后,过了许久,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一层层打开,里面包着陆婉仪留在枕边的银手镯,他呆呆的看,两肩剧烈耸动,半晌抬起头,充满敌意的目光在莫青荷和几名同志之间来回扫视。

第79章 阿娘,我想他,我真的想他。

莫青荷感到了气氛的凝重,上前鞠了一躬,低声道:“沈先生,节哀。”

“闭嘴!”沈疏竹突然抬起头,冷冰冰的看着莫青荷,“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看不见她冷得发抖吗?”

莫青荷一愣,他想沈疏竹大概是太过悲痛而失了神智,没有多言,三下两下解开风衣的钮扣,上前将外套递了过去,他在风衣下面只穿着一套单薄的西装,来得仓促也没有系围巾,被冷风一吹,身上一轻,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沈疏竹不等他靠近,探身一把捞过莫青荷的衣裳,批在陆婉仪身上,将她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守在一旁谁也不让靠近,这下子连随从也看不过眼,相互使了个眼色,莫青荷冻得直吸凉气,努力控制着语气,小心翼翼的说道:“二少爷,我们会妥善处理陆小姐的尸体,请您回去吧,外面不安全……”

“我们不回去了。”沈疏竹握着陆婉仪的两只手,低头望着她的脸,露出如梦初醒的神色, “跟着你们这几个赤匪东躲西藏,住在这种缺吃少穿的地方,我已经受够了。”

除了高挑,沈疏竹的身板和沈家另外两名少爷的魁梧全不相同,他的长相偏于俊秀,面孔白皙,眼皮薄薄的,肩膀也薄薄的,狭长的眼睛一眯,目光格外阴冷。他在莫青荷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语含讽刺:“我早打听过了,如今杭州城全城戒严,没有任何一条路能出去,跟着你们,要么死在日本人手里,要么被共党抓去做人质,到时候连三弟也没有好果子吃,还不如……不如……”

沈疏竹还没说话,一名同伴气不过,莽撞的往前迈了一步,斥责道:“他想当汉奸!”

这个字眼太过刺耳,跟来的群众发出一阵嗡嗡议论,沈疏竹目光如炬,脸皮涨成紫红色,压抑的悲伤和愤怒一下子爆发了。

“滚回去,滚回你们的西北山沟!”沈疏竹的眼眶布满血丝,声音低而嘶哑,“你这种人,连给沈家佣人提鞋都不配!”他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过来,冲莫青荷的右脸挥出饱含愤怒的一记老拳,莫青荷躲也不躲,只觉得颅腔嘭的一声响,对方硬而消瘦的手骨撞上自己的下颌骨,整个牙床一阵剧痛,鼻子火辣辣,涌出温热的液体,头晕目眩,口腔腥甜,他咬破了一块牙肉,往地上呸地吐出一口混着血的口水。

还没有从这一记猛击中恢复过来,沈疏竹如一头狰狞的恶兽,把莫青荷按倒在地,两手摇撼着他的肩膀,把他的后脑勺往地上的一块石头猛磕,一拳接一拳往脸上砸,边揍边恶狠狠的咒骂:“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你给我滚!滚!”

人群发出尖叫,莫青荷的朋友迅速冲上前,试图按住沈疏竹的手脚,沈疏竹尽力挣扎,削薄的嘴唇不住打哆嗦,他虽一向文弱,使出全身力气也让人不可小觑,一时竟谁也制不住他,莫青荷受伤颇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睁着眼睛,看见沈疏竹涨成猪肝色的脸,从心底闪过一句话。

什么狗屁任务,老子不干了!

那一记老拳的余威尚在,莫青荷的两耳嗡嗡作响,沈疏竹的脸在他的视野里成了一团晃动的模糊影子,他为自己感到可怜可笑,他到底欠了这家人什么,又造了什么孽,要被他们这样欺负!

同行的伙伴已经拉住了沈疏竹,莫青荷缓缓坐起来,连喘了几口气,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哭也似的望着沈疏竹和身后的几名沈家佣人,无力的摆了摆手,哑声道:“我走,我马上就走。”

“我敬你家出过沈哥和老太太那样的人物,才特意赶来杭州,要不然我早就去前线了,何必跟你们纠缠!”

他想把话说得硬气些,然而喉咙像风箱漏气似的发不出声音,大量口水涌进口腔,一颗后槽牙隐隐作痛,他吐出一口含糊的血,沈疏竹见他仍有力气说话,带着小厮又要往前冲,莫青荷被朋友挡在身后,正当两拨人难解难分,只听远处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呼喊:“闹什么,当老太婆死了么!”

这一句斥骂响如铜钟,如千里传音一般让水潭边聚集的人都震了一震,人群鸦雀无声,自动让出一条道,沈老太太被沈飘萍搀扶着,拄着一根龙头拐杖快步走来,看见仍在手舞足蹈发疯的沈疏竹,二话不说,扬起手杖往他侧腰抽了一记,沈疏竹仍要辩解,又挨了一拐棍。

沈太太怒意凛然,因为来的匆忙,没有敷粉,面发红光,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格外严厉骇人,她不顾佣人的劝解,厉声道:“要不是四丫头跑来报信,我还不知道家门要出汉奸!”

她对沈疏竹喝道:“跪下!”

沈家家教甚严,沈疏竹犹豫着向左右看了看,不敢提出异议,两膝一软,在泥地里跪了下来。

老太太点点头,立刻有佣人摆好一把椅子,搀扶老人落座,莫青荷腰膝酸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垂着肩膀盘腿坐着,弓起后背,两手握着自己的脚踝。他想好了对策,无论被拷问什么,一概应承下来,立刻收拾东西走人,哪怕辜负老谢的信任,这一家人是不能撼动的,他也不能再忍受了!

老太太四下一望,锐利的目光略过陆婉仪的尸身,低声念了句佛号,立刻有佣人上前用白布盖住陆婉仪的面部,老太太又转向莫青荷,沉声道:“听老四说了,昨晚是你不肯救陆家姑娘?”

莫青荷嘴里含着血和沙子,不敢往外吐,一口咽了下去,点头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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