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 第114章

作者:尼罗 标签: 近代现代

然后一晃肩膀甩开了他,霍相贞喘息着走回了破庙。他冷,他累,但是他不能病。主帅病了,影响军心。而军心即便不受影响,也已经够散了。

坐回到了小马扎上,他把军装前襟又拢了拢。杂合面馒头落在地上沾了土,能吃是还能吃,他现在已经顾不上了卫生,但是胸中堵着一团虚火,他吃不下。

马从戎回头看他,后怕得直发抖——梦得没错啊,这不正是往死路上走着吗?幸亏来了,幸亏来了!

出门见了安如山,马从戎开门见山的问道:“安军长,大帅是不是病了?”

安如山登时严肃了:“你也看出来了?大帅自己说是感冒,但我瞧着又不大像。说老实话,我看着有点儿像肺炎。我原来有个娘们儿,就是得肺炎死的。”

马从戎听了他这个不伦不类的例子,又把自己满肚子的常识提出来一字排开。静静的分析思索了片刻,他自言自语似的嘀咕:“真像肺炎,但也怕是肺痨。”

安如山闭了嘴,脸上忽然现出了哭相。嘴唇渐渐抿成了一条线,他用鼻孔重重的出了一股子气,随即问马从戎道:“秘书长,你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儿好西药?这队伍里的军医都他妈跟兽医似的,正经药也没有。药汤子不管事,我那个娘们儿吃过多少副药,全没用。”

马从戎听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试探着说道:“安军长,你信不信我?你对我要是信得过,那让大帅跟我回趟天津。我有我的路子,能带着人来,也能带着人走。这儿离天津才二百多里地,连下山带坐车,有个一天也就能赶到了。到时候我把他悄悄的往家里一藏,再把泰勒医生从北京叫过来,给他好好的诊治诊治。等到大帅恢复些了,我再送他回来。你的意思呢?”

安如山立刻摇了头:“不行不行,那太危险了。”

马从戎一咂嘴:“危险是危险,可我有法子啊!起码在天津市内,我绝对能保证大帅的安全——那什么,金茂生是我师父,我们关系很不错。”

安如山知道金茂生是个新兴的大混混,在租界中大开香堂广收门徒,是颇有势力的人物。但天津毕竟是革命军的地盘了,把霍相贞往那里面送,先不管霍相贞本人愿不愿意吧,反正他是感觉比较悬。可若是干脆拒绝呢,霍相贞又真是病得严重。再说现在除了马从戎,谁还敢招揽他们的事情?

至于信不信得过——安如山倒是相信马从戎不会把霍相贞卖给革命军。那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而马从戎虽然一副弄臣相,但应该还算个人,不至于狼心狗肺的害主子。

马从戎看出安如山也没主意,于是出言撺掇了他:“安军长,我说话没分量,大帅最听你的。你去劝劝大帅如何?磨刀不误砍柴工,身体若是顶不住,不等开战,自己先垮了!”

安如山半晌没说话,低头只是寻思,最后才迟疑着答道:“好,我去和大帅说说。”

第97章 战利品

安如山进了破庙,半天不出来。马从戎坐在外面山路边的半截树桩上,要歇歇自己这两条腿。安德烈暂时忘记了菜汤,像只巨大而驯良的兽一样,他静静的蹲在了马从戎身边。

先前他以为秘书长携款潜逃,和大帅是分道扬镳的人了;如今再看,似乎他们还是一家。他喜欢看到秘书长和大帅在一起,大帅自然是好的,然而高高在上的太严肃;秘书长就不一样了,秘书长笑眯眯的接地气,让人感觉一切都有转圜,犯了错误也好说。垂头把手中的小铁盆放在了地上,他看到秘书长从裤管中伸出的小腿脚踝全抹了土,不抹不行,秘书长太白了,配着一身粗陋衣裤,露肉等于露馅。抹了土也还是不像,但是用大草帽遮住头脸,远看倒也能对付过去。

在等待安如山的空当里,马从戎问安德烈:“大帅病多久了?”

安德烈对于自己的中国话又失了自信,喃喃的说话:“在天津,开始。”

马从戎点头叹了口气,怀疑霍相贞是生生急出的病。人是能活活愁死的,他在天津兵败如山倒,撤退那天,下着那么大的雨,也像是“天地同一哭”。

抬手摸了摸安德烈被阳光晒枯了的金发,马从戎又问:“别人呢?怎么只见了你一个?”

安德烈把下巴抵上了膝盖:“去森林,吃兔子。”

马从戎骂了一句,然后又拍了拍安德烈的后背:“爵爷,你是好样儿的。”

安德烈没有受宠若惊,只睁了一双蓝眼睛往远方望。他是异国人,在中国流亡了十几年,和外界之间依然存着一层隔膜,倒是和霍相贞更投脾气,虽然霍相贞的脾气绝不算好,然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让他一目了然。

良久过后,山路尽头走出了低着头的安如山。马从戎立刻起了身:“安军长,怎么样?”

安如山在他面前抬了头,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这也就是我去了,换个人他得急!”

马从戎的心登时往下一沉:“不同意?”

安如山一点头,苦笑渐渐变成了苦脸,而且是愁眉苦脸,又压低声音对马从戎问道:“秘书长,你说这怎么办?我听他喘气的声音都不对了,真像是肺里有了毛病。”

马从戎方才怀了极大的希望,如今希望骤然转成失望,让他望着安如山发起了呆。霍相贞最高看安如山了,安如山都劝不动他,自己上阵更是白扯。安如山问得好——这怎么办?

定了心神开动脑筋,马从戎极力的让自己心平气和:“安军长,大帅对我有点儿意见,刚才见过我,可能现在还带着气呢!等到晚上他消了气,劳你再去和他唠叨唠叨。有理不怕讲,咱们掰开揉碎了慢慢劝他。你看呢?”

安如山对于打仗很有研究,对于人情世故则是有些发懵。马从戎说话一贯通情达理,让他不得不表示同意:“啊……秘书长说得也对。”

正当此时,霍相贞摇晃着从破庙中走了出来。马从戎立刻抬眼望向了他——大太阳下,他那一身军装越发肮脏邋遢到了刺目的地步,然而依旧是昂首挺胸的,一口热气撑起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又撑起了他的军装。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三人近前,他先是看了马从戎,眼神锐利,眉宇间萦绕了一层黑气:“来了你就兴风作浪!”

随即他又对着安如山一抬下巴:“把他给我送下山去!”

安如山审时度势的含糊答应了一声,而霍相贞继续艰难的向前迈了步:“安德烈,走!”

安德烈一声没吭,捡起小铁盆就跟上了他。

等他走远了,马从戎问安如山:“大帅这是要干什么去?”

安如山张开双臂做了个手势:“这一段防线归他管,他天天都得走一遍。”

马从戎扭头去望山下:“我看这几天的战事也不算激烈。”

安如山低声答道:“是,他们攻不上来,我们打不出去,两边一起穷耗!”

马从戎环视了周遭的莽莽苍山:“你们一直在山里呆着?”

安如山抬手指点了江山,自以为一切都显而易见,所以只笼统的概括道:“这一带很重要。”

然后他换了话题,心事重重的问马从戎:“秘书长,你能不能给给我们请位医生过来?钱上好说,要多少给多少,只要是真有本事就行。”

马从戎摇头笑叹了:“安军长,你想凭着如今这个时局,哪位高明医生敢到这地方来?除非是让我想法子绑一个,可是绑来的医生谁敢用?再说人家西医看病,又照片子又化验,要用的机器多着呢,我总不能把整座医院也搬过来吧?”

安如山思索着说道:“那个总去帅府的老英国人……”

马从戎拦截了他的话头:“泰勒医生是信得过的,但是岁数太大了,我只能是把他从北京叫到天津。再往远走,人家不愿意,我也不好强迫。”

安如山后退两步,在马从戎坐过的矮树桩上坐了,长久的不说话。

霍相贞不知跑去了哪里,直到傍晚才回了来。挣着一头虚汗进了破庙,他迎面见到了安如山和马从戎。

安如山扶着他在小马扎上坐稳当了,又支使安德烈出去烧热水煮茶喝。自己和马从戎并肩一蹲,安如山二度开口,换了个角度老调重弹——这一回他没直接提霍相贞的病,只从节气和地势上分析了当下的战局,最后得出结论,认为短期之内不会爆发大战。而在这一段难得的太平时光之中,大帅应该立刻把病治好,免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安如山因为实在是没文化,所以从来不拽文,今天偶然用了一句古诗,马从戎听在耳中,感觉像是诅咒,但也没吭声,随他说去。等他颠三倒四的长篇大论完毕了,马从戎瞄着霍相贞的脸色,同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大爷,我和安军长一起求您了。”

安如山说话有分量,但是年纪和身份摆在那里,总不好对霍相贞下跪,而马从戎自知膝盖不值钱,跪了也不算什么,所以用语言把安如山和自己合二为一,增加自己这一跪的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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