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顾承喜舔了舔嘴唇,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了下去:“三爷,我想问你一句,就是那个买卖你还干不干了?”
马从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我倒是想干,但是一个人我干不了,我没那么大的能力。那要是没有人保护的话,商队走到半路,非让土匪抢个一干二净不可。”
话到这里,他不说了,静等着顾承喜的下文。没有人是不爱钱的,他想,包括顾承喜。顾承喜有人马,而他有路子。非得两人合作,才能把先前断了的烟土生意恢复起来。恍然大悟似的又一拍大腿,他笑呵呵的给顾承喜敬了香烟,同时开口又是一句闲话:“尝尝这个烟的味儿,真正的外国货,我觉得是太冲了,顾军长来一支试试!”
顾承喜知道马从戎是惯于把正事裹在闲话里谈的,所以自顾自的抽出了一根香烟,也不着急。
与此同时,楼上的霍相贞轻轻开了门上的弹簧锁,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守在走廊的保镖见状,心中登时一惊,同时却又不由自主的一昂头一抬手,无声的向他敬了个军礼,嘴也张开了,差一点就喊出了一个“大”字。
霍相贞已经饿过了劲,肠胃安静了,两条腿却是直打晃。单手握枪屏住呼吸,他扶着墙慢慢的向前走。依着他的意思,他真想下楼一枪毙了顾承喜;但一味的由着性子蛮干也不行——他不想给顾承喜陪葬,毕竟东边还有他几万的军队。
所以他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不想惊动谁,只想听听楼下的动静,见机行事。
保镖吓慌了神,张开双臂在前方拦他。他走一步,保镖退一步,又无声的做了口型哀求:“大帅,请回房吧……”
霍相贞沉着脸一挥手,嫌这小子碍事挡道。而保镖果然微微的侧了身,像是要给他让路,可是理智尚存,又不敢让他尽情的走。双方一个前进一个后退,缓缓的竟也走到了楼梯口。楼梯并非直上直下,带着一层拐角。霍相贞一边往下走,一边听到了客厅里的高谈阔论——他知道马从戎天生活泼,和谁都能处成一家亲,可没想到如今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和顾承喜在一起嘻嘻哈哈。
走到了楼梯拐角处,他手扶栏杆停了脚步。客厅里的两个人若是窃窃私语,他倒也未必能够听出什么,然而顾承喜是不懂斯文的,调门大起大落,嘴唇大开大合;马从戎无法单方面的做蚊子哼,也只能随着他提高了声音。跟着霍相贞的保镖急得满脸跑眉毛,想要抓个人去客厅里通风报信,然而站在小小的拐角处,他连人影都瞧不见一个,又不敢离了霍相贞自己下楼,只能是听着交谈之声一阵清晰一阵含糊的传上来——这两个人,什么都说!
霍相贞静静的倾听着,脸上没有表情。别人都是百密一疏,而他对马从戎是十有九疏,防不胜防。
他在山里预备着和顾承喜方面决一死战,马从戎在天津卫筹划着和顾承喜合作发财。霍相贞忽然不能理解马从戎的所作所为了,就像他当初不能理解白摩尼为何会躲在饭店里叫条子抽大烟一样——自己对得起他们,能给的全都给了,可他们为什么连一点忠诚也不肯讲?
他像是落进了大雪地里,从头一直冷到了脚。呼吸越来越急促了,他忍无可忍的咳嗽了一声,随即抬手捂了嘴,转身快步上了楼。
霍相贞的咳嗽很低,是短短的一下子。马从戎依稀听到了,一颗心在腔子里翻了跟头,脸上则是神情不变。顾承喜刚刚发表了一通高论,此刻正端着大玻璃杯吸着果子露。牙关猛的一合,他感觉自己像是听到了霍相贞的声音。
松开麦管抬了头,他单刀直入的问:“谁?”
马从戎做懵懂状:“谁?什么谁?”
顾承喜放下大玻璃杯,两条腿运了力气,恨不能一跃而起:“刚才谁咳嗽?”
马从戎哭笑不得的翘起了二郎腿:“咳嗽,又不是打雷,怎么好像还吓着你了似的?家里这么多人,我哪知道谁咳嗽——刚才有人咳嗽了?”
顾承喜盯着他的脸看:“我听着,像大帅的声儿。”
马从戎越发的啼笑皆非了:“好家伙,你成顺风耳了。大帅离咱们好几百里呢,他倒是有可能刚咳嗽了,但是你也听不见啊!”
顾承喜没从他脸上看出破绽,又不能强行搜查他的家。手指无意识的叩了叩茶几,他忽然转了话题:“你和大帅有没有联系?别瞒着我,我现在和大帅打仗,那都是奉命行事,没有办法。我知道自己当初对不起大帅,要是可能的话,我愿意私底下帮大帅一把。”
马从戎笑得脸都酸了:“哪有联系?我又不会打仗,他们联系我干什么?请我去战场上当秘书长吗?”
顾承喜看着他的眼睛又道:“据我所知,新政府快要给大帅下通缉令了。”
马从戎露出了一点愁容:“啊?是吗?唉!这怎么办!”
顾承喜总觉得马从戎不会像他所说的那样超脱,所以一句接一句的给他施压:“东北那边的少帅,早就不想打了,迟早得和新政府合作。大帅这么顽抗下去,说实在话,没意思,也没活路。”
马从戎听到这里,是真心实意的犯了愁:“啊……是吗?唉……这怎么办。”
顾承喜说道:“你要是有法子和大帅通上话,就好好劝劝他。只要他肯缴械投降,别的话我不敢说,反正我绝对能保护他的安全和财产。”
马从戎连连的点头,心里有点不是味,心想看把你威风的,我们还得用你保护了!
顾承喜坐着不走,总想旁敲侧击的撬开马从戎的嘴。然而马从戎总是个笑微微的模样,舒舒服服的往沙发里一陷,他比顾承喜更坐得住。
直到外面天黑透了,再坐下去就是要夜宵吃了,顾承喜才一无所获的起身告了辞。马从戎陪着他往外走,又站在院门口,目送了他的汽车远去。
及至汽车开得没影了,他让保镖关了院门。虚脱似的长吁了一口气,他抬眼往楼上看,心里一阵着急——这回可是把大爷修理狠了,除了一顿早餐之外,大爷算是整整的饿了一天。好在厨房是总开伙的,他回来了这么久,想必晚餐也早预备得了。命令保镖去厨房传了晚饭,他一路连跑带跳的进了楼。单手提起长袍一角,他三步两步的跃上了楼。气喘吁吁的推门进了卧室,他对着霍相贞苦笑:“大爷,饿坏了吧?走,楼下夜宵都摆上了,您吃饱了好睡觉。”
霍相贞坐在床边没有动,单是抬头定定的望着马从戎。眉毛睫毛全是黑压压的,微微丰润了的面颊也在瞬间又瘦削了,他成了一尊刀砍斧剁的雕像。脸硬,眼神却是带了一点茫然和凄惶,仿佛是天真的人,受了天大的骗。
马从戎被他看心虚了,脸上的笑容也闪闪烁烁的要维持不住:“大爷,看什么呢?”
霍相贞终于开了口:“你和顾承喜做烟土生意?”
马从戎舔了舔嘴唇:“我……”
未等他回答,霍相贞继续问道:“做了好几年了?”
马从戎惶恐的笑了一下:“大爷,是陆永明在做,我只是跟着入了一股子而已。当时顾承喜正好刚到山东,陆永明……”
霍相贞仰起脸质问他:“陆永明能差遣得动顾承喜?你这替罪羊找得好啊,横竖陆永明是死无对证,早烂成一把骨头了。”
他的声音又虚弱又沙哑,是个心力交瘁的模样。直勾勾的凝视着马从戎,他几乎有了一点可怜相:“马从戎,你的钱还不够用吗?”
马从戎素来巧舌如簧,然而此刻面对着霍相贞,他带着哭腔打了结巴:“大爷……我、我没坏心眼儿,我就是想尽量的多弄点儿钱。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大爷年轻,我也年轻,咱们……”
霍相贞听他现在还是执迷不悟,还是理直气壮,心中登时爆起了一团怒火。挣着一头虚汗霍然而起,他一脚把马从戎踹了个跟头。喘着粗气晃了一晃,他拼了命的怒吼出声:“那顾承喜是我的敌人啊!”
马从戎猝不及防的跌坐在地,后脑勺正好撞了墙壁,“咚”的一声,疼得他直发昏。手扶着暖气管子站起了身,他也委屈了:“大爷,您当我爱和顾承喜打交道?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可我能像您一样也做甩手掌柜吗?咱们的兴盛时候已经过去了,往后的日子只能是吃老本,老本再多,也扛不住咱们一吃一辈子啊!我不干涉您在家里守节犯倔,可是您能不能也别拦着我做生意赚钱?您当是个人都能干烟土买卖吗?这是我的本事!”
他一手捂着后脑勺,一手揉着挨了踹的心窝。刚和顾承喜斗智斗勇的打了一晚上哑谜,他也是累出了一脑袋的乱麻。眼看霍相贞恶狠狠的瞪着自己,他下意识的往门口退了一步,生怕自己会挨一顿暴打。
霍相贞的气息乱了,呼吸之间带了咝咝的响:“你的意思是,我没资格管你了?”
马从戎也感觉自己方才是过于有理了,所以极力的想要把话往回说:“不是不是,大爷误会了。”
霍相贞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你的意思是,你有本事,能做买卖养着我。我的好时候已经过了,往后只能坐在家里吃老本,而且还是你的老本,对不对?”
马从戎忽然从他脸上看出了苍凉的秋意,心中不禁一阵懊悔:“大爷……”
向前走了一步,他轻声说道:“大爷,我刚才是把话说急了……我没那个意思……您要是生气了,您打我一顿。打完了咱们下楼,吃饱了好睡觉。”
霍相贞伸手搭上了马从戎的肩膀,不说话,把他一直推到了门外,然后抬手关了房门。
拖着两条腿走到床边坐下了,他脑子里风一阵雨一阵的,风风雨雨全抽在他的脸上。他是个最要脸的人,他没想到自己刚到马从戎家里住了几天,就什么资格都没有了,就成个“吃老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