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霍相贞看如今的顾承喜,一如看当初的连毅,因为坐实了对方是个敌人,所以反倒不动脾气了。抬眼望着顾承喜,他开口问道:“谁让你进的泰安?”
顾承喜笑道:“霍军长不让路,我哪里敢进。幸好泰山没真被你包下来,否则我连山都不敢登了。”
霍相贞听了这话,料想他是另抄小路上的山,上都上了,这事也就不必细究。而双方各自带了卫队,看人数正是势均力敌,所以自己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必因此坏了兴致。自顾自的迈了步,他带着随行队伍想要继续走。轿子上的顾承喜扭头盯着他看,看他穿着一身浅色运动衣,头发剃得只余短短一层,汗水顺着青色的鬓角痕迹向下流淌,人是明显的瘦了,没瘦在身上,瘦在了脸上,一张面孔轮廓分明的带了老毛子相。
一个脑袋越转越向后,最后顾承喜望着霍相贞的背影,忽然大声问道:“哎,你是不是去苏家别墅?”
霍相贞头也不回,没理他。
顾承喜不等轿夫落轿,一抬腿越过轿杆子,他直接飞身跳到了地上:“我也去!”
霍相贞极力的压着脾气,可是听了这话,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回头怒道:“你去什么?泰山我包不了,我还包不了苏家别墅吗?顾承喜啊顾承喜,我顾全大局,不肯和你算旧账,你怎么不识好歹,还对我纠缠不休起来?你以为我霍某人胆小怕事,现在奈何不了你顾军长了?”
顾承喜一挑眉毛:“苏培老的大公子在济南做官,人家苏公子前几天答应我了,说他家的别墅由我随便住。我来避暑,不可以吗?你霍军长怕热,我顾某人就不怕热了?”
霍相贞拧起了两道眉毛:“苏培老也原话答应我了,你儿子的话不算数!”
顾承喜语重心长的答道:“话不是这样讲,我那可是亲儿子啊!”
霍相贞见他油嘴滑舌,当众扯淡不止,而若论扯淡,自己必定不是对手,万一让他套进去了,兴许还有出丑的危险。对着身后众人一挥手,他言简意赅的下了命令:“走!”
顾承喜也一抬手,轻轻巧巧的说道:“追!”
第131章 山居生活
霍相贞先人一步的进了苏家别墅,想要关大门,然而顾承喜如影随形,几乎是和他的卫队一起进了别墅地界。苏家是全省闻名的望族,既然有力量在泰山中修建别墅,别墅自然不会坏;看守房子的老头子做长衫装束,也不是平常听差的派头。老爷和少爷几乎是同时派人给他送了消息,而他只有以一当二,同时迎接两位军长光临。
迎接两位军长也没什么的,老头子经过见过,并不是怯头怯脑的乡民;然而两位军长如同乌眼鸡一般,一对眼就啄,这就让他老人家为难了。
客客气气的,老头子把别墅一分为二,将两位军长分别安顿了,自己都觉着自己是长袖善舞。别墅是砖石结构的房屋,结构有一点像四合院,三面房屋加一面墙,围了个长方形的大庭院,两边另有小跨院。房前修了抄手游廊,庭院一角还有座高高的亭子,人在亭中坐,满眼是青山,颇有一番意趣。霍相贞既然来了,没有就走的道理,况且若是这么走了,倒像是给顾承喜让地方,面子上也下不来。
别墅里开了中午饭,全是清淡的山野风味,老头子见了霍顾二人的情形,料想他们绝无把酒言欢的可能,所以不偏不倚的摆出两桌饭菜,让他们各吃各的。霍相贞心中憋气,然而表面一派自然,只是一顿吃了大半盆凉拌野菜,因为听说这东西是败火的。
在霍相贞大嚼野菜之时,顾承喜已经吃饱喝足。走到房门口站住了,他脱了西装上衣,把衬衫袖子也向上挽过了肘际。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个红嘴桃子,他面朝着霍相贞那一国的方向,开始吃桃。
桃子熟透了,一口咬下去,甜蜜的汁水立刻横流。顾承喜吃得吸吸溜溜,牙齿不闲着,舌头也要对着桃汁围追堵截,把个桃子吃得有声有色。裴海生人在房内,第一次见识这么热闹的吃法,硬是没听出他吃的是什么。后来忍不住走了出去,他正好见到顾承喜把一枚大桃核吐进了手心里。
裴海生不声不响的转头又回了房,心里有些难受,因为军座这个吃相实在是太不体面了——军座时常就会“不体面”一次,让人防不胜防,比如在北平饭庄子里被人打得口鼻流血,比如在中天门嬉皮笑脸的向人撩闲,比如方才惊天动地的吃桃子。裴海生原来也没发现他毛病这么多,现在发现了,而且是越发现越多。每多一样,他心里就难受一次,像被人抽了个嘴巴似的。
裴海生拧了一把湿毛巾,想送给顾承喜擦擦手和脸。拿着湿毛巾走到顾承喜身边一看,他发现顾承喜手里又多了一大瓣西瓜。顾承喜那么高大,那么醒目,堂而皇之的弯着腰伸着嘴,呼噜呼噜的在西瓜上来回拱,仿佛只是一晃脑袋的工夫,西瓜就成了西瓜皮。把西瓜皮随手一扔,他直着眼睛打了个饱嗝。
裴海生无可奈何的低了头,同时把毛巾递了过去:“军座,给您。”
顾承喜接过毛巾展开了,一把擦出了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皙面孔。裴海生偷眼看着他,见他时而像人时而不像人,千变万化,神鬼莫测,简直折磨死自己了。
顾承喜觉得很痛快。
他知道自己如今这幅德行,在霍相贞的眼中,一定是十分不讨人爱。可这是他的真面目,好不好的,他就这样。当然,如果有用的话,他也可以继续对霍相贞装孙子;问题是装孙子没有用,既然没用,那索性就彻底不装了。
溜溜达达的穿过整座庭院,他直奔了霍相贞所居的东厢房。东厢房是高低参差的一排屋子,配着远方的云雾与近处的花木,很有一点画意。几扇房门全开着,内中帘栊层叠曲折,总有士兵进进出出,然而不见霍相贞的身影。
刚到门口,他便被安德烈拦住了。
安德烈刚洗了个凉水澡,浑身散发着湿冷的香皂气味,像只毛烘烘水淋淋的大动物,蓝眼睛也是冰冷的玻璃珠子。静静的盯着顾承喜,他不说话,单只是盯。而顾承喜迎着他的目光,却是满不在乎:“小黄毛儿,进去向你们大帅通报一声,说顾承喜来了,问他见不见。”
安德烈直接摇了头,同时从喉咙深处咕噜出了声音,含混嘶哑,乍一听不知是哪国话:“不见。”
他是个很年轻的面貌,这一声却是沧桑到了七老八十的地步,并且含着勃勃的怒气。顾承喜知道霍相贞的副官都是懂礼数的,所以听了安德烈的回答,他不禁怔了一下,随即心中酸溜溜的泛了醋意:“怎么着,你给他当家了?”
安德烈没听懂“当家”的意思,但是不假思索的点了头。随便它是什么意思吧,总之他不许顾承喜迈过这道门槛。他是个迟钝柔软的性子,对于一切都像是不很在乎,然而总忘不了上一年的除夕夜——这个人,曾经那样侵略过他们,那样侮辱过他们!
顾承喜是安德烈最具体、最唯一的敌人。他从离开祖国开始,就始终是含恨而活,恨谁?说不清楚,那是太宏大的一场浪潮,太激烈的一个时代,而他没办法和整个浪潮与时代为敌。恨是真的,敌人是模糊笼统的,直到那天夜里,顾承喜不请自来。蓝眼睛中射出了凶光,他想用他的拳头把顾承喜砸碎。
顾承喜也觉察出了他骤然生出的杀意,正当此时,房屋深处门帘一挑,霍相贞带着几名高大卫士走了出来。山中凉爽,霍相贞换了一身浅色猎装,单手又拎了一件灯芯绒厚外套。抬头看着门外的顾承喜,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待到走到安德烈身边了,他把外套往安德烈怀中一扔,同时侧身挤出房门,头也不回的呼唤一声:“走了!”
安德烈收回目光答应一声,然后一边穿外套,一边跟上了霍相贞。而顾承喜见霍相贞对自己是视而不见,便转身追着问了一句:“你上哪儿去?”
霍相贞没理他,带着身后几个人,径自走出了别墅大门。
顾承喜又嚷了一句:“越往上越冷,你他妈多穿点儿,别光顾着疼你的黄毛儿!”
霍相贞听了他的声音,真感觉如同听了炮响一般,声声刺耳震心,简直不能忍受。但是让他回头和顾承喜对着叫嚷,那又正中了对方的下怀;况且他平时连个笑话都不会讲,论耍贫嘴,他是必败。
快走几步远离了别墅,他带着精挑细选出来的几名随从,从中天门继续向上攀登。而安德烈本来存了吃人的狠心,这时随着他走了一阵子,热脑袋被冷风一吹,心中倒是渐渐放了晴。
这回队伍里没了李天宝之流拖后腿,霍相贞一路走得十分痛快,而且不知为何,山中游人也稀少,仿佛老天专为他们净了山一般。一鼓作气的登上了玉皇顶,霍相贞先不急着游览庙宇,只和安德烈险伶伶的站在极巅,凝望了下方的千山万壑。
良久的沉默过后,霍相贞忽然迎着浩浩的大风开了口,声音很轻,稍不留神就会疏忽过去:“站在这个地方往下看,看得人会想当皇帝。”
安德烈微微的向他歪了脑袋,要从风中捕捉他的声音。
霍相贞抬手揽住了安德烈的肩膀,低声又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可是还不曾凌过绝顶。”
手臂缓缓的收紧了,他叹了口气:“不甘心哪!”
隔着一层灯芯绒和一层薄衬衫,他的手指将要痉挛着嵌入安德烈的肩膀皮肉。而安德烈注视着他,想他如果当了皇帝,那么自己会是他带着剑的侍从。
霍相贞也扭头面对了他。看过一眼之后,霍相贞转向前方,同时把他往怀里又搂了搂。对着前方云雾缭绕的苍茫山水,霍相贞嘱咐了一句:“给我保密。我刚才说的那话,让外人听见了不好。”
安德烈立刻点头答道:“记住了。”
天擦黑的时候,霍相贞一行人回了苏家别墅。别墅院内点了汽油灯,照得内外通亮。住在跨院的卫队吃过了晚饭,已经开始准备着要休息。
霍相贞几乎是爬了一整天的山,如今进了东厢房,他心无杂念的喝茶吃饭洗澡,然后打着赤膊上了床,想要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然而未等他闭眼入睡,安德烈抱着个竹枕头,悄无声息的推门走了进来。
他不想说自己是来做保镖的,因为有神经过敏之嫌,怕被霍相贞嘲笑,毕竟今非昔比,跨院里驻扎着卫队,不怕顾承喜再作乱——但是,他的确是来做保镖的。
搂着轻飘飘的竹枕头,他支支吾吾的站在床前,有一点窘。而霍相贞裹着一条毛毯,在黑暗中欠身望向了他:“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