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当连长不比当副官好?”他垂了头,漫不经心的开始骂:“不知好歹,贱种!”
裴海生注视着他,脸上带着酸溜溜的怒意:“军座是不是腻歪我了?”
顾承喜扑哧一笑,又看了他一眼:“对,当初喜欢你,是因为你像霍静恒;现在烦你,也因为你像霍静恒。你要真是霍静恒的话,我兴许还有兴趣再玩玩你,权当报仇雪恨、寻个开心,可你又不是。”
说完这话,他欠身去拉对方的手:“海生,别跟我犯倔,我这是提拔你呢!连长干好了,我立马升你做营长。”
裴海生一把甩开了他的手,随即扭头就走了。
时局瞬息万变,如此过了几日,情况又有发展。贺伯高果然带兵攻进了湖北,然后他就陷在湖北,被中央军打得野狗一样。霍相贞对他的唯一印象就是馋,如今见了他这倒霉模样,感觉很不值得自己出兵相救。眼看江苏一带的中央军也要打过来了,他毫不留恋的掉头北上,直接进了河南。也没和谁商量,他自作主张的占据了皖豫交界处的一大片土地,总指挥部则是设在了商丘。之所以选择商丘,也是因为商丘紧靠山东,一旦有了机会,他还得往山东去。
率领着麾下十万大军,霍相贞人在商丘,从先前的犹疑不决变成了踌躇满志。有实力,就有底气,此时此刻,全中国从南到北,谁敢轻易动他?
甚至紧挨着他的连毅都转了态度。连毅从安阳给他发来电报,说是要近日要从安阳去趟周口,顺路经过商丘,愿意和他见一见面。
霍相贞自从见识了顾承喜的种种行为之后,渐渐感觉连毅也不是那么不堪入目了。连毅手里也能有个五万来人,河南河北全有他的地盘,不是一股小势力。正襟危坐的面对了桌上电文,霍相贞管着自己的脑袋——脑子里像是开了旅馆,分隔成了一间一间的屋子。连毅和白摩尼相邻住着,他拉拉扯扯的管束着自己,不让自己往白摩尼那边跑,然而墙壁太薄了,薄得像是一层纸,一捅就破。忽然抬手往自己的脑袋上抽了一巴掌,他强行逼迫自己回过了神。
灵机刚没的时候,他见了什么都能拐到灵机身上去;现在他故态重萌,只是灵机变成了摩尼。很冷静的坐住了,他颇有经验告诉自己:“没什么的,过个十年八年,就能忘干净了。”
这么一想,仿佛得了某种保证似的,他心里清净了一些,继续去想连毅。安德烈无声无息的走了进来,先是检查了屋中的洋炉子,见炉子烧得很旺,便又围着霍相贞绕了一圈。霍相贞心事重重,一直不理他;于是他紧贴着椅子靠背站了片刻,最后悄悄的溜出去了。
他一走,霍相贞也定了主意。连毅要来,就让他来;横竖双方如今是站到了同一阵营,有话尽可以敞开了谈。
一封回电发出去,不出三天的工夫,连毅就从安阳出发了。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连毅的专列到达了商丘火车站。霍相贞虽是百般的看不上他,但是他既然来了,自己作为东道主,就没有无故失礼的道理。带着副官卫士提前上了月台,他裹着一袭黑大氅,大氅带了一圈毛茸茸的海獭领子,和他头上的海獭帽子配了套。领子帽子全是马从戎派人从天津给他送过来的,怕他冬天冻着。他围着领子戴着帽子,心里一点也不领马从戎的情,并且嫌这帽子戴着太热,不过因为没人告诉他嫌热可以不戴,所以他还是继续戴了下去。
安德烈从后方撑开了一把黑色洋伞,为他遮雪。黑伞很快变成了白色,白得蓬松厚重,像是童话里才有的东西。火车拉着汽笛驶入车站了,霍相贞低头掸了掸大氅上的雪花,人是静的,心是动的,因为连毅有连毅的厉害,单凭着你五万我十万的兵力,他们分不出胜负。
火车喷着雪白的蒸汽,一路刹得腾云驾雾。正中一节车厢与众不同,车窗里面垂着纱帘亮着电灯,显然是长官座车。及至列车彻底停稳当了。中央车厢车门一开,两名卫士灵活的先跳下来,兵分左右的侍立到了两边;随即连毅昂首挺胸的露了面。抬手将军帽往头上一扣,他笑模笑样的下了火车:“静恒,哈哈,好久不见!最近干得不错嘛,我当对你刮目相看了啊!”
霍相贞大踏步的走到了他的面前,因为实在没法昧着良心尊他一声锋老,所以略一犹豫,还是按照老规矩问候道:“连军长,路上辛苦了。”
话音落下,忽然又有第三个人轻声开了口:“大哥。”
霍相贞心中一震,登时觅声望向了车门。在黑漆漆的铁门框中,他看到了白摩尼!
白摩尼穿着一身黛蓝西装,西装做得太合身了,几乎偏于紧窄,绷着他薄薄的肩膀,箍着他细细的腰,胳膊腿儿也显得分外修长。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拄着手杖,他微微侧了身,进退两难的等着卫士搀扶自己,同时又抬头望向了霍相贞,衣裳那么素净,他的脸却是浓艳的桃花瓣,白中透着绯红,眼中闪烁着一点流转的水光。
不大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他垂下头,把一条腿试探着往下伸,姿势是虚弱而又轻倩的,也像是一片花瓣在飘飘的落。
霍相贞忽然忘记了身边的连毅。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他向白摩尼伸出了手。白摩尼向下一扑,而他顺势就把人从车门口的铁梯子上抱了下来。
抱下来之后也不松手,他下意识的扯起大氅向前一拢,把白摩尼藏进了自己怀里。这么小的小弟,他完全藏得住。藏住了,就是自己的了,从此以后,秘不示人。
藏了没有十秒钟,白摩尼挣扎着向上伸出了一个小脑袋,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嘻嘻哈哈的笑道:“大哥,你勒死我啦!”
霍相贞如梦初醒似的松了手,同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将白摩尼上下又打量了一番,他板着脸开了口:“不冷?”
白摩尼扯着袖口给他看:“里面带着一层绒紧子,不冷。”
正当此时,连毅溜溜达达的走了过来。抬手一拍白摩尼的后背,他对着霍相贞笑道:“这孩子心里还是有你,一听说我要来,哭着喊着非跟上不可。那在安阳把我闹的——”他转向白摩尼,笑着问道:“能不能说?”
白摩尼避开了霍相贞的目光,一味的只是摇头。连毅见了,哈哈大笑,又拍了他一巴掌:“现在知道害臊了,在安阳家里跟我练就地十八滚的时候,怎么那么有脸呢?”
白摩尼拄着手杖,垂头微笑。
他实在是太想见大哥一面了,上次见得不好,简直是穷形尽相的硬把大哥撵了走,事后怎么想,怎么不甘心。“想”是心里的事,心里的事被旁人说出来,自然是要害臊的。
能见一面算一面,多见一面算一面。他自认为是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大哥刚才把他裹进了大氅里,大氅里面其实也是冰冷黑暗的,然而那种冰冷黑暗胜过醇酒鸦片,让他感到了无比的快乐。有那么一瞬间,他和大哥心意相通,也想藏在大氅之中,与世隔绝,再不见人。
当着连毅的面,霍相贞忽然对白摩尼无话可说了——也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感觉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与其如此,不如不说。直接把这两个人请上了汽车,他还是感觉白摩尼冷,好在汽车后面背了个木炭箱子,烘出了车里一点暖意。若是放在先前,冷也没什么的,他的大腿,他的胸膛,全是白摩尼的座椅和暖气。然而现在,他摸不透白摩尼的心意了。也许白摩尼宁愿这么漂漂亮亮利利索索的冷着,并不稀罕他的怀抱。
第146章 甜蜜
霍相贞万没想到连毅会带白摩尼同行,又因为他对连毅素来是存有意见的,所以如今对于连毅尽管是抱着欢迎的态度,但是并没打算把他往自己家里引,而是提前另为他找了一处宅子居住。如今人在车中坐,他悔之晚矣,而汽车夫并不能体谅他的心情,按照计划,径直的开往新宅子去了。
新宅子是处非常宽敞的公馆,尽够连毅和卫队住的,屋子全收拾得了,窗明几净的很温暖,只可惜今天是个阴霾的大雪天,房屋内外统一的黯淡,看不出好来。一行人进了大客厅,白摩尼冷得很也累得很了,这时见客厅中央摆着一圈软沙发,便快走一步向前一栽,直接滚到了沙发上。灵活的右腿向上甩了一下,他是下意识的想甩掉冻成梆硬的皮鞋,然而脚在半空中还未收回,他便意识到这里不是自己撒野的地方。大哥一贯要求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自己这成什么相了?
于是右脚顺势跺在了地毯上,他讪讪的笑道:“冻得脚麻。”
霍相贞正在解大氅,听了这话,当即不假思索的说道:“把鞋脱了。”
小勤务兵伶俐的跑到沙发前蹲下,为白摩尼脱皮鞋穿拖鞋。而霍相贞抬手摘下自己的海獭帽子,滴溜溜的往他怀里一掷:“看看我这大帽子。”
白摩尼将帽子接了个满怀,这帽子的确沉重威武,非得是霍相贞这样魁伟的大个子才能戴,否则换了谁都是头重脚轻。白摩尼第一眼看见霍相贞时,就感觉这帽子把他打扮成了绿林好汉。此刻抱着帽子摸了摸毛,他不由得生出了感慨——先前大哥一旦得了新鲜东西,必定会留给自己玩。先前如此,现在也如此,这顶帽子在大哥眼中必定是很出奇的,所以摘下来之后,要先扔给自己。
托起帽子扣上自己的头,帽子立时罩住了他的眉眼。一只柔软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是连毅说了话:“瞧给这小东西乐的,自己出起洋相了。”
白摩尼立时摘了帽子回了头,有心一眼把连毅瞪成哑巴,可是当着大哥的面,他没敢动眼珠子。霍相贞最看不上满脸跑眉毛的轻浮模样,而他虽然没打算跑眉毛,但是不止一个人评论过他的眼睛,说他“一眼能把人瞪酥了”。
捧着帽子转向前方,他往沙发角落里缩了缩,决定偃旗息鼓。霍相贞和连毅在近前坐下了,他也不抬头。一名干干净净的勤务兵在茶几旁弯了腰,恭而敬之的倒出三杯清茶。连毅紧挨着他,这时便畏寒似的搓了搓手,随即端起一杯热茶递向了他:“来一口。”
白摩尼一摇头:“我不渴。”
连毅收回手,自己试试探探的啜饮了一口。而霍相贞坐在了斜对面,先是感觉这两个人都很香,香得让人快要闭气;然后又想小弟脚冷腿疼,应该给他拿床毯子盖住双腿,再灌个热水袋给他抱着。小弟不喝茶,不喝茶喝什么?想喝别的也没有,也许有咖啡,但是咖啡也没什么好喝的。
霍相贞的脑筋乱哄哄的转了一大圈,末了抬头又看了白摩尼一眼,他发现对方用帽子遮住了下半张脸,水盈盈的眼睛半睁半闭,是个魂游天外的样子。也许是累了,他想,下火车上汽车,下汽车进院子,也走了不少路,路倒是走得挺好,比原来强多了。
他不知道白摩尼是在偷偷嗅着帽子里的气味,他的气味。
连毅喝了两杯热茶,又由着性子胡扯了半天的闲话。冬季天短,晚饭也开得早,他的闲话还是余音袅袅,餐厅里已经七碟子八碗的摆开了接风宴席。
霍相贞昧着良心让连毅坐了首席——和他先前一贯的态度相比,这实在是有了大进步,他不知道原来是因为自己脾气大还是连毅特别烦人,他时常是想昧良心而不能够,甚至连看对方一眼都难受。现在他看连毅,还是从头到脚都不顺眼,但是嫌不顺眼,可以少看——少看还是可以的。
副官开了一瓶五十年的白兰地,给在座三人各斟了小半杯。连毅端起酒杯,先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又将酒杯缓缓的晃了晃,末了把鼻子凑到杯口深吸了一口气,他满意的点头笑道:“的确是很好的白兰地。”
然后他对着霍相贞一举杯:“贤侄,我比你年长二十岁,跟你老子干了二十四年,跟你干了六年,和你霍家是三十年的交情,你老子我不提了,今天是你第一次单独请我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