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 第191章

作者:尼罗 标签: 近代现代

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白摩尼越来越发现自己没想错——自己的确是斗不过一位手握重兵的军长,但是未必也斗不过一位卸甲归田的寓公!

“那……”白摩尼迟疑着开了口:“咱们回天津?”

话音落下,外间的房门开了,李子明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一如既往的,他在外面咳嗽,跺脚,脱衣服,喝热水。很寂寥的热闹了一阵子之后,他掀帘子进了里屋。

单手插着裤兜,他站到了连毅面前,抬手堵嘴又清了清喉咙,然后说道:“南京政府答应了,往后一个月给咱们加十万元军饷。”

加了军饷,也得裁兵。一个军的队伍,裁成一个师的规模。李子明报喜不报忧,只说得的,不说失的。然而即便不说,连毅也猜得到。霍然而起面对了李子明,连毅现在手无寸铁,并且比李子明矮了一个脑袋,所能做出的攻击,便是劈头抽了对方一记雷似的大耳光!

李子明被他打得脸一偏,随即抬手握住了他的腕子,把人往白摩尼怀里一搡。抬眼望向白摩尼,他平静的说道:“你劝劝他。”

连毅是不用人劝的。李子明走后,他便一个人爬到炕里,拽过烟盘子开始烧烟。白摩尼跟着挪到了他对面,就见他整个人仿佛水面的倒影,抖颤得要破碎。他是神枪手,一双手素来最稳,可是如今连烟签子都捏不住了,一疙瘩烟膏挑在签子尖,在火苗上左一晃右一晃,烧得淋淋漓漓、不成烟泡。

从这天起,连毅把门一关,天天只守着鸦片烟和白摩尼过日子。李子明现在是有靠山的人了,夺权之后先把他的队伍清洗了一遍,老家伙们死的死走的走,他在名义上还是军长,可是已经被李子明彻底架空了。

新年的元旦过后,霍相贞孤军攻入保定,进是进了,但是并没能完全占领保定,因为东北军的主力部队开过来了,而霍相贞这边又临时变成了兵分两路——山西的连毅没有来,山西省主席倒是带着中央军来了。雪冰只好带着两个师半路拐了弯,去反抗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今年的雪大,霍军和东北军在保定杠上了,东北军打不过来,霍军也攻不过去。仗越打越苦,两边都是咬牙硬扛。这天傍晚,霍相贞正在指挥部里烤火,忽然接到急电,说是雪冰在西边败了,被中央军围困在了井陉县内。

这个消息让霍相贞勃然变色。盯着炉中火苗想了又想,他最后决定带一部队伍往南走,去把雪冰救出来——身边就剩这么几个亲近人了,他可禁不住他们再死了。

把保定阵地交给了孙文雄,霍相贞连夜点兵出发。因怕东北军随时发动总攻,所以他只带走了两个团。用火车装载了两个团的人马,霍相贞走平汉线,直接奔了石家庄。

从石家庄到井陉县,也就是不到一百里地的路程,然而霍相贞带着人马刚下火车,便赶上了一场暴风雪。前方已经有中央军在活动,火车不能继续走了,所以只能凭着两条腿往前挪。午夜时分,寒风卷着铺天盖地的大雪片子,飘飘扬扬的要埋活人。霍相贞下了马,一边极力的贴着马身想要避风,一边弯腰迈着弓步,一步一叩首的前行。他是最孔武有力的人,然而到了这般风雪世界里,也力不能支的喘起了粗气。他是如此,其余的小兵们自然更艰难,简直快要四脚着地的顶风爬。

如此到了凌晨时分,霍军死去活来的走出了一半的路程,再想往前走,却是迎头撞上了中央军的第一道防线。小兵们全都冻得没了人样,手指头枝枝杈杈的僵硬着,连扳机都扣不动,但是也慌忙投入了战斗。霍相贞的眉毛睫毛全结了霜,热汗顺着鬓角往下淌,鬓角也是一层霜。用牙齿咬住皮手套,他抽出手,心急火燎的帮着炮兵去推迫击炮。哪知手掌刚一扶上炮筒,就被牢牢的粘住了。周围一滴热水也没有,他低头连呵带拽的,硬把手掌从炮筒子上撕了下来。

掌心脱了一块皮,丝丝缕缕的痛意要发作而未发作。他这回长了记性,戴了手套再去搬炮弹。精锐炮兵全留在了保定,跟着他来的,全是可有可无的家伙。为了避免浪费炮弹,他须得亲自指挥这帮小炮兵瞄准开炮。

炮声一起,他的脑仁随之一震,额角的青筋开始跳着鼓凸。抓一把雪填进嘴里,他想把自己的心神也冰镇一下。随即成排的枪声也响了,高地架起了马克沁,枪管子轰然喷出长长的火舌,左右扫射着前方阵地。

不出几分钟的工夫,第一道防线的中央军便撤退了。霍相贞心里还清醒着,只是头疼。又抓一把雪满头满脸的揉搓了一遍,他没戴帽子,带着队伍继续前进,又命令电报员往井陉县发电报,给雪冰吃一剂定心丸。

然而电报发出不久之后,电报员便接到了一封长篇大论的回电。顶风冒雪的撵上霍相贞,电报员在大风中扯着嗓子喊道:“报告大帅,雪师长让您回保定!”

霍相贞以为自己听错了,眯着两眼的冰霜扭头看他:“什么?”

电报员几乎是在狂喊了:“雪师长说,他这回败得厉害,已经不剩几个人了,正好留在井陉县,还能拖住一部分敌人。他让您马上回保定打北平,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霍相贞这回听明白了。弯腰抓起一把雪搓了搓脸,他在短暂的清凉中一挥手,同时吼道:“什么屁话!继续走!”

第160章 冰天雪地

凌晨时分,雪冰拖着一杆步枪,在营地之间来回的巡视。天还没亮,但是地平线下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也许是太阳已经近了。

炊事班早已架起了大锅,热腾腾的煮熬着饭和菜——饭和菜稀烂的混成了一锅,并且额外加了大块肉。除此之外,还有杂合面饼子,刚出锅的饼子,那种新鲜的面香也很富有诱惑性。

小兵们打了许久的恶仗,全打得烟熏火燎,人不人鬼不鬼的聚堆坐了,像一群群大小牲口似的,翘首企盼着今天的早饭。都知道今早要吃顿好的,梦里都闻见肉味了。

雪冰面无表情的在人堆里穿行,目光掠过下方人头,他知道他们很快就要死了,至少要是死个十之六七。不能再在县城里耗下去了,外面的中央军越来越多,分明是要采取诱敌深入的战术,把霍相贞也引到井陉县外。到时合拢包围圈,来个一锅端,谁也跑不了。

所以他心急火燎的让霍相贞走,赶快走,回保定,打北平。可霍相贞却犯了倔,死活不听。

雪冰知道他是想要救出自己,可是心中并不领情,不但不领情,而且还恨他,恨他没有脑子,不管大局。自己重要还是战争重要?霍相贞这回是在打天下,北平防务这么空虚,只要在保定打败了东北军,就能立刻继续北上。这么简单明了的一笔账,怎么霍相贞就想不透算不开?

昨天晚上,雪冰想对着太阳穴给自己一枪。自己死了,霍相贞也就不必来了。现在悬崖勒马向后转,也许还来得及。可是握着手枪对着脑袋比划了半天,他最终还是没有下手。不能就这么结果了自己,他想,这样送命的话,太不值了。横竖是一死,死也要冲出城去,从敌人那里再拉几个垫背的。还有自己部下的那些小兵——你们这帮东西,吃着霍家的,喝着霍家的,现在大难临头了,想各自飞?不可能!

饭菜熟了,小兵们一人分了连汤带水的一大碗,就着热饼子吃得稀里呼噜。雪冰依然游魂一样的逡巡着,感觉身边这一大群活物很像是猪。这一仗,自己没打好,起初是对敌估计错误,后来的战术也有问题,导致队伍最终被敌人困进了县城。

他又想其实自己打仗是不行的,不如霍相贞,也不如孙文雄。小时候一直跟在老爷子身边,也没有历练的机会。老爷子就是对儿子狠,对别人都好,像太阳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藏着多少光和热,源源不断的只是往外给,从不往回要。

他没有爹娘,所以霍老爷子对他来讲,是唯一的亲人,也是一切的亲人。他总记得在许多年前,霍老爷子人高马大的在街上走,一只大手领着他的小手。有时候也抱着他,对别人说“大小子好,怎么惯也不讪脸”。

他是大小子,马老管家的儿子是二小子,唯有霍相贞是混账东西,提起来就骂。

他只是遗憾,在霍老爷子生前没能给他磕几个响头,喊他一声义父。霍老爷子那么疼他,也没说过这方面的话,也许是怕给了他名分,他长大后会和霍相贞分庭抗礼?

说来说去,亲儿子毕竟还是在第一位的。没办法,在这一方面,他是天生的比不过霍相贞。对于霍相贞本人,他没什么感情,但是他希望霍相贞好,甚至愿意为霍相贞牺牲,纯粹只因为霍相贞是霍家的独子,而霍老爷子一直是望子成龙。

雪冰回了指挥部。

他刷了牙洗了脸,用热毛巾狠狠的擦了脖子和耳朵,又换了一身干净内衣,还让勤务兵用刷子打扫了外面军装。然后端端正正的坐在小方桌前,他一手抄起筷子,一手端起酒盅。面前摆着三盘炒菜和一碗汤,另有一盆热气腾腾的大米饭。他喝酒,吃菜,微醺的时候让勤务兵给自己盛了饭。及至酒足饭饱了,他顺着北窗户往远望,目光穿过微薄的晨曦,一直望到了北平城,心里说:“老爷子,儿子对得起你了。”

然后他挺身而起,戴好军帽系好武装带,迈步向外走了出去。长靴上了马刺,他走得一步一响,不回头。

雪冰在率兵突围之前,给霍相贞发了最后一封电报。

霍相贞接到电报之时,正在大雪地里往前走。大雪停了不到一夜,天亮之后又下起来了,下得四野一片混沌,让人将要分不清东南西北。大部队留下的脚印子,不过片刻就被盖得无影无踪。路难行,沿途还总有敌人拦截,几十里路仿佛是永远也走不完了。

读过电报之后,霍相贞急得骂了娘,心里知道雪冰要是能突围,早就突围了,也不至于等到如今。越是不声不响闷头闷脑的,发起狠来越是不留后路。这雪冰哪里是要突围?分明是想找死了!

思及至此,霍相贞当即号令全军加快速度。跟着他的小兵没有敢偷懒的,可是在大雪地里摸爬滚打的混了几个昼夜,小兵们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如今全是有心无力,只剩了四脚着地往前爬的份。李天宝跟着霍相贞,累得直了眼睛,走着走着向下一扑,他整个的拍在雪中,真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霍相贞没管他,自顾自的继续往前走。有人把他抬起来送上了马背,蹄子全陷进雪里,马也走不动了。正当此时,炮兵队伍发出惊呼,却是几门重炮缓缓倾斜,沉入了沟里——雪地表面看着一色洁白平坦,没想到雪下地面不平,藏了一条深沟。

打仗没炮可是绝不行的。霍相贞立刻指挥小兵去抬炮。雪地松软,炮又沉重,小兵们须得挣命似的把炮往外拽。眼看着一门重炮要上地面了,忽然炮筒子向上一翘,带着一大帮小兵又仰了回去。

一番死去活来的忙乱过后,三门重炮拉上来两门,还有一门实在是搬运不动了,只好暂且抛下。霍相贞见小兵们全都累得没了人样,于是下令原地休息十分钟。然而未等休息完毕,敌军来了!

霍军这一路上虽然是战争不断,但都是小仗,而且敌军一打就退,很能助长军心士气,让队伍一门心思的往前走。可是今天这一仗与众不同,竟然如同大决战一般,敌人把轻重武器全摆出来了,并且顶着枪林弹雨一次次的冲锋。霍相贞看了这个阵势,当即怀疑雪冰的突围有了成绩,敌人这么拼命,大概是想把自己和雪冰分隔开,免得两支队伍会和之后,力量更大。

大雪之中,一场激战开始了。雪与火不分你我,火焰鼓着雪沫子往天上飞。在震耳欲聋的密集炮声中,霍相贞解下大氅扔了帽子,也冲上了最前线。重机枪的主射手被一粒子弹穿透了胸膛,低头死在了阵地上。霍相贞推开尸体顶了上去,对着前方就转动枪口开了火。

开火之后,霍相贞感觉自己也要和前方那一片片倒下的敌兵一起死了。重机枪的枪声几乎等同于一架小炮,震得他脑子里翻江倒海。他咬紧牙关忍着头痛,胸中一阵一阵的烦恶,仿佛随时都要呕吐,让他迫不得已的屏住呼吸,甚至连气都不敢多喘。及至新的主射手赶过来了,他才一翻身让出了位置。紧闭双眼咽了口唾沫,他神情痛苦的一跃而起,弯着腰又跑向了炮兵队伍。

一场仗打了两个多小时,始终是不分胜负。眼看敌方的援兵越来越多,霍相贞进退两难——退了,就不容易再回来;不退,又没有打持久战的资本。

正当此时,敌方阵地忽然乱了套,像是起了内讧一般。霍相贞立刻下令停火,同时只见敌营之中杀出一队血葫芦似的骑兵,头也不回的向这边疾冲。霍相贞心中一惊,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正要下令开枪震慑。不料领头骑兵忽然向上举起手中步枪,步枪刺刀上绑了一面旗帜,旗帜迎风招展,上面赫然一个“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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